甄倚云生有宿慧, 自小便是个聪明伶俐的, 乃是裴氏和甄父捧在掌心里养大的明珠,再没有挨过打骂, 往时竟是连句重话都不舍得说她。

    所以,裴氏这一巴掌, 简直都将甄倚云打蒙了。她只觉得自己耳边嗡嗡作响, 脑中也是一片空白。就这样呆了好半天,她方才睁着那雾蒙蒙的眼睛看着裴氏,不敢置信的哭叫起来“娘娘你怎么了”

    裴氏也是为着长女的面子, 方才在外时她就忍着没有发作,入了房间因为边上有人也还忍着。一直等到丫头婆子都出去了, 屋中只余下她们母女两个, 方才发作出来。

    大约是忍得久了, 裴氏只觉自己额头一阵阵的抽痛,说出的话自然也冷淡得很“怎么,你还不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

    甄倚云满脸泪水, 神色茫然且无辜。

    裴氏实在不能不气, 咬着牙问她“我昨晚上巴心巴肺的与你说的那些话, 你难道已经忘了”

    甄倚云此时终于会过意来,但她还是咬着唇,强自辩道“魏妈妈的事, 女儿是真不知道”

    “够了”裴氏断然打断了甄倚云的话,深吸了一口气,寒声道, “这些糊弄人的话,现在与我说又有什么意思虽说搜检你妹妹丫头行囊这事可能是魏嬷嬷自作主张,可她领着丫头婆子,在院里摆出这样大的阵仗,难不成你做主子的就一点都真不知道你不过是想停云正巧不在,索性便纵着魏嬷嬷发作,也好当着院里那些人的面,显出你大小姐的尊贵来,压过停云一头。就是你这样的纵着容着,魏嬷嬷才自以为得了意,越发大胆,做起事来也是越性的不成体统。”

    想起甄停云那举重若轻的手段,再看看甄倚云这不开窍的模样,裴氏也是越想越气,灰心之下更是气闷。只是,她总不愿承认自己在教养孩子上还比不得甄老娘这刁恶老妇。正因如此,裴氏看着甄倚云的目光都满是失望和不悦“这十几年,我与你父亲教你读书、教你识字,言传身教,从不敢轻忽,如珠如宝的将你养大。更有贺先生这样的名师在侧悉心教导你怎么还是这样愚蠢浅薄你这样的小心思,我能看出来,你妹妹也能看出来,旁人难道就看不出来若是传了出去,人家会怎么看你”

    眼见着裴氏这般疾言厉色,一句更比一句犀利,便是甄倚云都失措慌张起来。

    这些年,甄父和裴氏身边只得一女一子,时人讲究抱孙不抱子,对着要承家业的儿子,甄父和裴氏难免要求严些,对女儿却只有满心的疼爱。甄倚云自小早慧懂事,大了又拜何先生为师,考入玉华女学。无论甄父还是裴氏对这个女儿都是满意的,只把她看作心中骄傲,对她期盼甚深,自不会随意打骂。

    所以,甄倚云还是头一次见着裴氏这样生气。

    一时,甄倚云也顾不得什么,攥着碧色的裙摆跪了下来,忙膝行上前去抱裴氏的腿,泣泪不止,哀声求道“女儿知道错了,还求母亲保重,万不要为了女儿气坏了自己身体才是。”

    裴氏低下头,看看女儿这张美丽年轻,沾满泪水的脸蛋,梗在心头的那口气也松了些,到底还是有些心疼。她缓了缓神,叹口气,语声稍稍温和了些“傻孩子,你们虽不是一处长大的,也是嫡亲的姐妹,血脉相连,原该比旁人更亲近才是,何至于闹成这样”

    “女儿是真没想到事情会闹成这样”不过是几个丫头罢了,哪里知道甄停云会为此与她大闹。

    裴氏闻言,重又沉下声音“这不是想没想到的问题你做姐姐的何苦要与她争这些我与你说过多少次你与你妹妹是不同的她总不会越过你去”

    “所以,你更该拿出你做姐姐的心胸和风度”裴氏一字一句,似有千钧之重。

    此时此刻,甄倚云是真有些悔了,抬手擦了把泪,忙道“娘,您的话女儿都记下了,以后再不会了。”

    裴氏闻言,心下一软,抬手替女儿拭去泪珠,动作轻柔,语声温温“你啊,就是自小平顺,没吃过苦头,这才养出这么个争强好胜、不肯容人的坏脾气。你那里知道我这做母亲为你操的苦心。”

    甄倚云睁大眼睛,乌黑的眼睫濡湿,只怔怔的看着裴氏。

    裴氏面上却泛起一丝苦笑,低声道“你外祖父的事情,你想必也知道一些,只是知道的不多,可我却记得很清楚。当初,你外祖父因宁国公主之事上书谏言,因此惹怒了孝宗皇帝,当堂就被罢官免职。那时候,你大舅和大舅母才刚订了亲,你大舅母是忠顺侯府的嫡女,原就是下嫁,竟还出了这样的事,侯府那头就更有些悔了。还是你大舅母仁义,说是订了亲就不能退,一意嫁了过来。你外祖父眼见着是在京里待不下去,只得带着我们一家子人避回乡里我也是京里长大的,小时还想过以后是考京都女学还是玉华女学没成想,这一走就是再不成了,后来只能选了西都女学。”

    “自然,西都女学也是好的,自我上了女学,倒是有些人家来与家里提亲,可那都是什么样的人家啊”说到这里,裴氏叹了口气,抚摸着女儿光滑细腻的脸颊,低声道,“你大舅舅娶的是忠顺侯府的嫡女,你二舅舅娶的是普通翰林家的小女儿,这还是你外祖父凭着当年的同窗旧友之谊,厚着脸皮替你二舅舅求娶的。如此的天差地别轮着我时,便是我考中女学,又能有什么好人家”

    裴氏言语温柔,但甄倚云却已能从她的话里想见裴家当年的艰难之处当时裴老太爷是真的惹怒了孝宗皇帝,据说孝宗皇帝还把裴老太爷的名字写在屏风上,意在提醒自己此人永不再用。那些好人家肯定是想明哲保身,不愿为着裴家而受孝宗皇帝迁怒的。

    “所以,我当时便与你外祖父商量了一回,嫁了你爹爹。”像是回忆起当初,裴氏语声愈低,一字一句,“当时也有许多求亲之人,有比你爹长得好的;有比你爹门第高的;还有比你爹家财厚的可我只看中你爹爹。因为他是真的有才,要不然你外祖父也不会破例收他一个寒门子弟为徒,只要我陪着熬几年,待他考中进士做了官,再熬几年,总能给我得一副诰命,自有我的后福。”

    甄倚云几乎都听呆了。

    裴氏又是一笑“当然,这也有我与他自小相识,原就彼此有心的缘故。”

    “你父亲外放多年,政绩斐然,吏部考评年年都是优。如今调任回京,已是入了工部,你外祖父与我透过底,工部的陈侍郎年纪已是不轻了,再有几年就要退了,说不得,你父亲到时候还能更进一步,顺势补上工部侍郎的位置虽说这些年也有许多苦,可我也算是熬过来了,往后自是会一日比一日好。”

    说到这里,裴氏又垂下眼去看女儿,问她“知道我为什么要与你说这个吗”

    甄倚云美丽的脸上显出一丝的疑惑。

    裴氏拿着帕子,扶着女儿的柔嫩的脸蛋,看着自己适才落在她面上的红肿掌印,不由也是心疼。她拿着帕子,一点点的将女儿脸上的泪珠擦干净了,语声低且柔“我自己如今是不必愁了,如今我所忧的,不过是你们这几个孩子罢了。你弟弟倒好,还有好些年了,到时候他自己有了功名,你父亲官位也升了,自有好人家的姑娘由着我挑。再说,他到底是娶进门的,不必我愁。只你和你妹妹,你们是要嫁去旁人家的,这是一辈子的大事,我总是要多替你们想一想的。”

    “我早与你说过这高门娶亲,一看门第,二看女孩才貌,三看品性。你如今境况比之我当年已是好了许多。如今,你有个做相辅的外祖父,两个舅舅也正得用,你又是裴家唯一唯二的外孙女,你外祖母、大舅母她们也都那样喜欢你,你自然还是能沾着些光的。再有你父亲也是个能干清正的,明眼人都知道他前程不限于此。咱们这门第,勉强也算清贵;至于才貌,你生得这模样,比我年轻时也不差了,自是好的。且你自小早慧,拜了何先生为师,入了玉华女学,如今京里已有你的才名,这般才貌便是在人才辈出的京中也未必输了人去。至于品性”

    裴氏说着又叹气“咱们毕竟是初来京城的,还未打开交际圈,少有熟识的人,暂时还够不上那些真正的高门显第。而那些高门,一向都是端着的,尤其注重品性,挑选儿媳时肯定是十分矜持的,多看看多听听如今上门给你说亲的虽有不少人,可都没有真正的高门大户,想必他们也都在考察或是观望。所以,这个紧要关头,你如何能坏了自己的名声”

    甄倚云已是明白过来,不觉咬住唇,羞愧道“女儿愚钝,多亏母亲提醒。”

    “你明白就好。”裴氏笑起来,柔声道,“我与你父亲辛苦一辈子,为的也不过是你们几个孩子罢了。你是我与你父亲的嫡长女,我心里也只有盼你好的。待得日后你嫁了高门,若是生了女儿,必会明白我这心。”

    顿了顿,裴氏秀眉微挑,下颔跟着抬起,如同玩笑一般的与女儿道“你不是常与我说起燕王府小郡主的富贵,焉知你日后见不着这样的富贵”

    在裴氏想来她和丈夫努力半世,若是走运,或许丈夫还能得个工部尚书,算是到了头了。儿子若是用功上进,也算是能扶住甄家门第。倒是长女,若是她能嫁入公卿侯府,富贵且不提,日后养出公后府第的儿女,自是更有许多造化。女儿也许不行,可这一点点的往上铺路,指不定真就有个争气的外孙女日后能够嫁入宫里或是王府

    甄倚云闻言,只觉得一针扎入心中,心脏忽的鼓噪起来,一股滚烫的心血从心头上迸出,一时儿涌上脸来,脸上跟着发烫。

    灯光下,她微微仰着头看着面前的裴氏,那张苍白的脸蛋也跟着染上了霞红,双颊如晕,好似酒醉一般,就连那本就清丽脱俗的面庞竟有几分惊人的艳色。

    此时此刻,甄倚云已是彻底想通了,看清了自己想要走的前路是啊,她看时就讨厌甄停云那样只凭好运过日子的。说到底,甄停云不过是好运气嫁了大表哥,妻凭夫贵的得了个一品诰命罢了。可自己是现代人,也是知道近亲不婚的道理,自然不可能依着甄停云的旧路嫁给大表哥的。可是,这并不代表她不能选个更好的。

    若她能够嫁入皇室,将自己的血脉连同这江山一同传承下去,这才是真正的尊荣富贵,子孙绵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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