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预报一再地滑铁卢,梅城这个冬天的初雪迟迟未落。

    祈热从铁皮邮箱隔壁新多出来的牛奶箱里取出温热的透明玻璃瓶,盖子一拧,仰头咕咚咕咚喝下几口。

    院子里柳佩君又在叮嘱“带伞带伞,天气预报说了要下雪的。”

    “今天下雪我自断一根手指。”挤上公交,祈热在陆时樾面前夸下海口。

    陆时樾站如一棵小白杨,黑色围巾裹着不显臃肿,身前是位“套中人”,鼻子嘴巴全遮住,露出一对月牙眼,头发编在头顶成了丸子。

    一站停靠,两人被挤得贴住窗户,陆时樾伸手都尤为艰难,身前的人被挤得朝他外套上靠,他抬高的手往下,指尖碰到她腰侧毛绒绒的线衣,僵住几秒,最终垂落到自己身侧。

    跟着晃晃悠悠的公交到了学校,进了教室,班上那几根老油条见天儿地凑一堆讲闲话,消息也比谁都灵通。

    祈热边卸着围巾边见那几个人笑得咧出几口大白牙,问怎么了,其中一个不嫌烦,用着第一回说新鲜事儿的劲儿回“高三几个班抄黑板上的重点题不知道被谁擦掉了,老师都气疯了哈哈哈哈。”

    祈热第一反应不是笑,放下围巾回了头,难得见陆时樾脸上有点表情。

    另一根老油条接“不知道哪个憨憨吃饱了没事儿干,这么冷的天,老师拿粉笔再抄一遍简直受罪。”

    “心疼老师,那你笑什么”

    “哈哈,你不是也在笑”

    “哈哈哈哈”

    祈热不参与唠嗑,背往后面桌子靠,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无声笑得颤着肩。笑够了,她拿陆时樾桌上的保温杯,旋开盖子,仰头喝一口前,喊他一句“憨憨。”

    又过几天,天气预报不厌其烦地天天说着“明天有雪”,雪仍是没来,就跟狼来了的故事一样,说得多了,大多数人也就不信了。

    祈热就是其中的一个,见白天放着晴,只穿着薄薄一件毛衣就敢往外跑。黑色的高领毛衣配酒红色的灯芯绒背带裙,脚上先是黑色的小皮鞋,到了晚上,变作了旱冰轮滑鞋。

    请她们来溜冰的是鹿小诗,鹿小诗嘴上说他爸爸认识旱冰场的老板,来玩的话可以打折,可去付钱的时候,照样付的全额。

    四个女孩,两个小学生,换了鞋进场,起初还混一块儿滑,多滑一会儿,偌大的旱冰场里,除了自己,再看不到一个熟人。

    馆内人声鼎沸,韩国舞曲一首接着一首,祈热在李贞贤的声音出现第三次时,发现了不对劲。

    她没回头,朝着外围的扶栏过去,停那儿不再滑了。对面的电视机里,中韩歌会哑声播放,画面里还是拇指上佩戴麦克风,那一把扇子一卡一卡的李贞贤。

    祈热抬起一只脚踢了踢围栏,头微微一侧,紧跟着她不放的几个男生似乎是商量好了,不再迟疑,直直滑了过来。

    祈热躲得不算明显,看着还是有些刻意,她往旁边又滑出几步,后边几个男生便爆发出一阵笑声。

    祈热握着扶栏的手一紧,她本觉得,能躲则躲,地痞她见多了,就没怎么怕过。可不怕的前提是得具备天时地利人和,她这三脚猫的溜冰技术,也就只能保证没人撞她时不会摔倒,代表着,“地利”这一项与她无缘。

    “喂,小美女,我们教你溜啊。”有人开了个头,其他几个人便开始附和。说话时,齐刷刷蹭到了祈热身后。

    祈热心说,不该来的还是要来,最多,摔个狗啃泥,但气势一定不能被压倒。她单手叉腰,冷哼一声,打算转身给他们几脸的唾沫星子,就当他们来求雨,她好心下几场。这别样的“天时”,是她送出去的。

    心里这么自我打气着,刚要转身,视野里忽然多出个人。

    不该来的来了,该来的,最终也来了。

    祈热手心里冒汗,心跳忽地加速,转了一半的身子反方向转回去,她手一伸,朝着恰巧从人堆里滑出来的小矮子招手“儿子来跟妈妈滑一会儿就回家了”

    她声调高,中气十足,陆时迦想不听见都难,一抬头,才知道她在看着自己,心下回味一番,后知后觉地明白她嘴里喊的,也是自己。

    “快过来啊妈妈滑累了,牵会儿妈妈。”祈热手伸着没收回去,默默朝着陆时迦使眼色的时候,后悔没坚持把喻星淮拉出来,他要是在,她压根儿不会碰见这几个人,再不济,陆时樾来,她随便使个眼色,他铁定能明白。

    眼下这个呢果然没半点眼力见。

    没眼力见的人以为她吃错了药,速度快如尖尾雨燕,人到了祈热跟前,语气凶巴巴的,“谁是你儿子”

    祈热迅速进入角色,当他是脾气暴躁不听话的小孩,伸出手去拉他,“儿子,你滑个冰,连妈妈都不认识了”

    陆时迦把手往身后背,“是你溜冰把脑袋给撞破了吧”

    他语气冲得很,祈热听了一愣,仔细观察他脸色,怀疑他是动真气了。祈热心里喊着冤枉,要不是被人跟了,她能想出这破招儿么到了这儿,祈热自以为做了个错误的决定,她还不如摔个狗啃泥呢

    索性就破罐子破摔,当面拆自己的台,“你才撞破了脑袋,要不是有人跟着我不放,我能喊你儿子吗再说了,我生得出你这么大的儿子么”

    陆时迦被喷了几滴唾沫星子,手背一抹,“谁跟着你”

    “就他们啊”祈热身子一侧,回头朝后头挥了挥手。

    后头那几个人早没了踪影。

    陆时迦没见着人,又见祈热愣着不说话,觉得自己又被骗了。

    “骗子。”他喊出先前跟祈凉一起给她取的外号之一。

    祈热四处张望后反应过来,这才张嘴反驳“骗你是小狗都知道我有个儿子了,肯定吓得跑了呗。”

    陆时迦不理她,矮小一团,轻轻松松便滑开了。

    祈热见他头也不回地径直离了场,紧赶慢赶地追了过去,换了鞋,一直追到大门口才把人逮住,“你一个人瞎跑什么”说话间,在冷风中打了个哆嗦。

    陆时迦继续往外走,祈热虽不明白他这是生的哪门子气,无奈跟在后头,“你到底要去哪”

    “回家”陆时迦忿声解释,仍是不回头。

    脖子上的围巾跟着他人一晃一晃,祈热使坏,拉住耷拉在他背上的围巾一头,“你认识路吗你就回家”

    陆时迦脚步倏然慢下来,既是被她扯的,也是被她的问题给难住了。可心里还堵着气,面子让他不得不重新加快了脚步。

    祈热怕给他勒坏了,没敢抓着不放,松了手,双手交叉抚着手臂,冷风吹过来,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又跟几步,步子越来越慢,最后,彻底停了下来。

    前头陆时迦走得飞快,没多会儿,也停在了原地。

    祈热呼着热气抬起头,错眼间眼前多出几片莹白。

    不远处有人喊,“我靠真t下雪了”话后跟着几声口哨。

    祈热顾不得冷,伸了手去接,稀稀拉拉的几片,轻盈地打着旋儿,像极了雪白的鹅毛。落在鼻头,她指尖一碰,什么也没摸着。

    几步之外,陆时迦也伸出了手。

    祈热侧眼一看,心里冒出不满。这可是她心心念念的初雪,怎么偏偏地这会儿就跟小矮子在一块儿,扫兴又觉出满心的遗憾,早知道,就该把喻星淮喊出来。

    惊喜与遗憾交集,祈热干干站着仰头看雪。

    呼呼的冷风让一个个见了雪的成了通风报信的人,不消多会儿,旱冰场的人全涌了出来,有的还没来得及换鞋,馆员跟在后头追,见着一片片雪花,说教的话又吞了回去。

    祈热多站了会儿,觉得自己立马要冻成冰棍,她缩着肩往前几步,伸手拉住陆时迦的围巾,“快快快围巾给我不然你就等着给我收尸。”

    她穿得实在太少,看着单薄,一点也不保暖,陆时迦再跟她不对付,也没办法冷眼旁观。

    他把围巾脱下来,还没递出去,祈热已经夺进手里,胡乱往脖子上一圈一圈地绕,边围边跺着脚,企图不让自己失去知觉。

    刚围好了,面前又多出双手套。

    祈热接到手里,看一眼,又递回去,十分嫌弃“这么小,我哪戴得进去”

    陆时迦不接,也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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