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家大孙子究竟是被哪味药吃好的不得而知, 不过能够治好总归是个好消息, 等到第一个登门拜访的人确认了这一消息之后,上门者络绎不绝。

    既然上门自然要携礼而来, 都带礼物了, 吕翁自然也要留人用上一顿饭,宴后离开的人纷纷都夸吕家厚道, 饭食都带肉腥。他们哪里知道这才不是吕翁厚道呢, 而是家里头动物的消耗量最近的确是大了些。

    大孙子的手不仅仅伸向了小彘, 连鸡也不放过。

    在用一册书获得了小彘的阉割权之后, 吕家大郎用两册书获得了给家中母鸡断喙的资格。

    那都是能下蛋的母鸡啊老太爷心里头都在淌血,但谁让他擅自和孙子打赌又输了呢, 为长者, 哪能说而不应。

    若非孙儿每次动完手之后都要细心照顾, 还要仔细研究, 看着倒也不像是在胡来,吕翁都要以为家里头这个孩儿是被混世魔星侵入了。但尽管如此,吕家大郎的古怪之处还是被吕翁给藏了起来, 因为各种原因殒命的牲畜尸身更是被经过处理再送去了膳房。

    被阉割的彘儿死了两头,断喙的母鸡死了五只,这些便成了吕家人的饭食,上门的宾客自然也就占到了这份便宜。但后来凑热闹上门的宾客便没了这份待遇, 这些人或是以为自己蹭饭的想法被拆穿很是讪讪,实则是因为吕大郎的兴趣又转移了。

    在将家中彘和鸡都祸害完了之后,大孙子看着恢复了饮食也适应了自己新身份的小动物们立刻就没了兴趣, 然后他又看着家中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不顺眼了起来,丁点大的孩子拿着农具就嘿咻嘿咻在院子里头刨坑,还扬言这里朝南,种什么花必须种菜呀

    吕夫人哪里敢让儿子弄这个,又实在顶不住宝贝蛋一口一个天天的阿娘撒娇,只能派了几人分了一块地方按照儿子的想法分出来了一块田地,偏偏儿子在地里头逛了半天,却跑过来说要种稻。

    濮阳地处北方,而稻一直都是南方作物,价格昂贵栽种也不方便,吕翁一开始以为这是孙子嘴馋了想要吃稻饭所以才想要种稻,哪知道稻米买回来之后全被孙子收了起来硬是不让吃。

    这就奇怪了。

    “安儿,告诉阿耶,为何想要种稻啊”吕翁问询后唤来孙子询问。

    他孙子今年已经五岁有余,但是真正清醒过来不过这一月,小孩什么都不懂,吕翁对这唯一的孙子自是十分耐心,而孙子的回答却让他大吃一惊。“阿耶,阿母给安儿的地是冷田,种不了粮食哒,安儿将田里灌上水之后可以种稻,种上几年这地就会暖啦。”

    冷田即是盐碱地。

    濮阳位于黄河以南,水资源应当能算是丰饶,但国内并无河流,所有的灌溉用水全靠黄河以及降水。加上此地周围并无山川遮挡,冬春干旱夏季炎热,地少人多没个休耕时间,自然土地渐渐就败了。

    吕家现在宅院后头的房屋本身也是农田,但是其产量年年下降,农人虽然知道这样不好,但是产出供不上一家生计,除了种植不停根本没有办法,终于这块土地从田变成了地,而且其表面还渗出盐粒来,彻底无法耕种。

    吕家用便宜的价格将这儿买下来是为了当做牲畜棚用,没错,这其实是吕家夫人哄骗儿子的手段。

    这事吕翁当然知道,他惊奇的是孙子怎么会知道。

    哪知他看着孙子想了想,歪过头疑惑得看他“安儿就是知道鸭。”

    吕翁沉默了片刻,他忽而深吸了一口气将孙子一把抱起来去了书房,到了午时吕媪来寻丈夫和孙子吃饭时才看到丈夫一张魂不守舍的脸,她当即被吓了一跳,慌忙上前询问,吕翁表情古怪,似哭似笑,“安儿遇到了神授。”

    吕媪一惊,她慌忙出门左右张望,吕翁在背后道“没人的,我之前将人都打发开了。”

    吕家如今不过是刚刚从贫穷线挣扎起来,算是小富之家,本身也没多少仆役在,主人家一句下去歇息当然也没人过来。吕媪闻言心中一松,忙细细询问。

    神授顾名思义,便是神灵教授知识的一些人,也就是传说中的生而知之者,这些人并不少见,在古籍传闻中常有听闻,而这些人无一不是人中俊杰,家中长孙此前一直痴傻,如今忽而一朝醒来,满脑子都是他不应当知晓的知识,这一切在吕翁脑中自然被联系成了线。

    孙子此前痴傻是因为被召去了仙人身侧接受教育,如今教完了就被放回来了,所以一下子就聪明了。

    “安儿听、过目均是难忘,有此天资怎可能是痴儿。”吕翁非常自豪得对老妻说道,不过他转念一想,又说“你可莫要说出去”

    “为何”吕媪不解,孙子痴傻,吕家没有继承人一事此前一直是她的心病,此前也有不少人嘲笑他们家,孩儿弃文从商,就算赚了万贯家财又有如何,还不是只能传给痴儿。现在孙子这事一出,又不让她说,岂不是如夜里穿锦,鞋底糊金,一点也没有扬眉吐气的感觉吗

    这事吕翁也叹了口气,“前些日子,君要为公子寻伴读”

    他一说,吕媪就懂了老夫的意思,若是他们家安儿是神授者的消息传入了卫君的耳朵,那么无论是为了名头也好,为了安儿的知识也好,他都一定会被召入宫。姑且不说这位公子日后有无继承大业的可能性,一旦做了公子的伴读,对于安儿以后的仕途都有不顺,尤其在卫国衰微的情况下。

    而且到时候那些人一定会想办法从安儿这里挖出他究竟被教授了什么,孙儿才只有五岁,哪里说得清楚,他们家无官无爵又护不住孩子,恐怕到时候孙子还要为此吃苦头,一想到这一点吕媪立刻肃了面容“我知晓了,我马上同媳妇说,这个消息绝不让它出吕家。”

    吕翁点头赞许,心中难免还是忧心。

    他们家如今已经入了商籍,如今各国之间均是打压商籍,此前他还听到了消息说魏国要出台一条新律商者子嗣三代内不得做官。

    若是此律当真落实,那么当时长子行商时的所有打算都要落空。当时吕家已经接近家徒四壁,吕翁是学者,但在这卫国最不缺的也是学者,若非长子毅然从商,当时吕家就要去卖书维持生计了。

    长子弃文一事是吕翁心中之痛,他痛苦于自己的无能,长子有才,却不得不放弃他的仕途只为给家中赚下一份家业。只要书在,吕家就不怕起复不了。

    但魏国之政若出,长子行商就要影响子孙三代。魏国法律一旦落实也会立刻影响到卫国。

    孙子有如此天资又有如此机缘,容不得吕翁不多做思考。这样就定然会因为长子耽误到孙儿,也耽误到吕家起复的道路。

    若是如此

    实在不行,便只能改换国籍了。

    不过这件事吕翁准备等长子归来之后再与他商量一下,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先教导孙子。

    他爱惜得一一摸过自己的藏书,只觉得心中蠢蠢欲动至极。

    不过吕老先生很快就失落得打消了自己的念头,理由很简单,大孙子虽然记忆力出众可是他不识字啊所以现在他要教导孩子,只能一句一句带着孩子念,从最基础的识字开始。

    吕安小朋友对于识字表现出了稍有的抗拒,小孩的眉毛锁得死紧,小胖手震惊得啪啪点在了竹卷上的文字上“这才不是字。”

    吕翁闻言眉头一皱,卫国的文字从魏,吕翁给孙子看的却是卫国真正的文字,他看看孙子小胖手点着的位置,耐心很好得问“那安儿觉得什么是字”

    于是他就看到小孙子拿起笔在竹简上歪歪扭扭得写下了几个字,然后特别自豪得对吕翁说“这是安儿的名字,祖父你那个是画画啦”吕翁并不生气,他凑近一看,大孙子写的是一种比起如今魏国文字更加简便的文字,字形扁宽,也更加直挺。

    莫非是仙人使用的文字可没道理啊,仙人与天同寿,文字应当会更为繁复瑰丽,怎会如此简单吕翁思索了片刻,又觉得这个字体他似乎在哪里看到过不过这个暂且放在边上,大孙子会写几个字就不想学卫国文字了,这怎么行

    文字是一个国家的基础,如果自家人不认识自家文字,岂不是笑话此前卫国就因为魏国强行推广其文字闹过一场,可惜被镇压,但如今的卫国人哪个不是会写两套文字的呢

    幼儿不习卫字,于吕翁看来便是忘本,这是绝对不能接受的。偏偏大孙子如今是家里头的宝贝蛋,老妻和媳妇都看得紧,吕翁心里头也极其疼爱,他也不舍得多做责骂,思考了半天,他还是用答应孙子在门口种稻换来了小郎君嘟着嘴巴学习卫字的承诺。

    然后他又用帮忙挖田、灌水换来了孙子每天都要练字以及背书的承诺。

    正当他打算用种子换些什么来的时候就发现了孙子抱着之前的一袋稻米正警惕得看他。

    咳咳,吕翁当即干咳一声,将还没出口的话咽了回去,重新恢复了之前慈祥的阿翁形象,他表示阿翁当然不会做出抢你米的事情啦,来来来乖孙过来,阿耶教你给爹爹写信哦

    半月后,位于赵国首都邯郸的吕不韦收到了家里的来信,他展卷一看之后一愣,竹卷上的字非常稚嫩,并不是他父亲的手笔,第二眼他才开始看上头的内容,越看便越加吃惊,儿子居然病愈了,而且还恢复到了可以给他写信的程度,虽只是寥寥数语,但也足够让人欣慰。

    这几日因为自己一个突然想法而心力憔悴的男人捏了捏儿子送来的竹卷,他伸出手指触碰了一下上头的墨迹,坑洼不平,不少地方还有墨点在,一看便是新手所书,只通过这个他都能想到家中小胖娃艰难挥笔的模样。

    吕不韦已有两年不曾还家,并不知晓儿子具体恢复情况,加上家中一直同他说吃药一事,他只以为儿子是经过了漫长的恢复,因此看到这封书信倒也不算太过错愕。

    他很快便将之重新卷好,又打开了父亲的那一份,这一看便看得他眉心紧锁。

    父亲写来的信件内若是旁人看来自然没甚大消息,但是在他看来其中字字句句都十分敏感。

    魏国新政,欲抑商。

    对他们家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吕不韦虽然是卫国人,但他长期的经商范围却不在魏卫两国之间,而是去了更远的齐赵二国,齐、赵二国虽是邻居,却也是死敌,彼此之间恩怨交缠了几代,看对方的商人都有些那么不太顺眼,日常行商多少会有为难,而吕不韦作为一个卫国人,相对而言在双方都能更吃得开,他低买高卖来回辗转,终是被他踏出了一条商道。商道既成自然就要想办法往高端发展。

    赵国立国多年,但在长期和别国交战期间国库难免空虚,国内经济环境亦是紧张,如此环境之下以金银开路比以感情开路要可靠得多,吕不韦便是通过砸钱这一个最土的方子,从宴会末席一点点往上头开始爬。

    他也是读书人,也是商人,一个儒雅又有钱的商人在宴会上是很吃得开的,这世上多得是抱着自己的落日余勋充面子的人,而面子这东西,多少需要些底气,他恰恰能给予这部分底气。

    吕不韦走得多见多识广,出手大方擅长捧哏夸人,加上为人义气,渐渐的他身边便多了几个小圈子,他亦是在赵国的贵族圈子里渐渐有了名声,于宴会上的座次也越来越高,终于他有幸参与到了更高一等的宴席上,在那里,他见到了一个人。

    秦国被送来赵国的人质,现任秦太子的不受宠庶子,嬴异人。

    在异国他乡做人质日子总是不会太好过的,何况秦、赵两国是交战国,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两国之间赵国处于上风,是以嬴异人被奚落得很惨,而等过一段时间秦国又占了上风,异人更是成了这些王孙少年们奚落的对象。吕不韦细细观察,他发现异人这人很有趣,他非常擅长隐忍。

    无论是被人嬉笑、怒骂均是保持一幅唯诺姿态,这模样自然很快引得王孙们无趣,若非吕不韦紧盯着观察,还真不能发现此人骨子里头的一点子硬气。这人就像是蒲草一样,看起来轻易就能将之压倒,却非常难以将他折断。

    不管前一日受了怎样的折磨,翌日只要有宴他依然会出现。

    有趣。

    是个人物。

    可以结交。

    他下了如此判定。

    但出于谨慎,他又在社交圈打听了一下这个秦异人,得到的结论大同小异庶子、母亲不受宠、被父亲打发来秦国、没有资助生活困难吃不饱饭种种标签连翻叠加构成了一个可怜的异国质子,一个明明是强国派来的却可以任意欺辱没有人会为他出头的质子。

    吕不韦非常清楚,这样的人长期生活在绝望和苦熬之中,他人生中可以给于他选择的机会太少了,所以一旦看到了一根稻草就会死死拽住。

    他,想要成为这一根稻草,因为他从异人身上看到了无限的可能。

    这份可能让他实在不免心动,而此前他尚且犹豫于是否要踏入这一池子浑水,而现在,似乎冥冥之中给了他这个借口。

    天予之,不取,必为天厌。

    男人单手卷起竹卷,他腾地站起身,他要回家一趟,他要同父亲当面详谈此事。

    他准备,用自己的所有作为赌注,去赌这一场滔天富贵。

    不过在归家之前为何父亲还要他千里迢迢采买小彘归家

    虽说要归家,但在赵国的关系网尚且需要维护,离开后的种种布置也要费心,因此等吕不韦真的踏入卫国国境的时候已经是两月以后了。

    说是国境,其实也就是城邦的边缘,毕竟卫国本身其实也就只剩下一座城了,他一路驱赶牛车前进,一边坐在车辕之上留意周围民众的闲聊之声,这是他行商时候得出的技巧。

    最贵的货物一定是君王需要的,但最好卖的货物一定是民众们挂在口边的。这也是是他能够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积攒起大量资金的技巧。然而他听了半响,却愕然发现卫国的民众闲聊的话题几乎只有一个种田。

    他一路行来,入耳的关键词全是育苗、垄田、堆肥、灌水、冷田暖田云云。

    这些名词有些他熟悉有些陌生,但其中被提到最多的还是吕家。

    吕不韦家其实姓姜,自家当是周朝开国元勋姜尚之后,吕是他们家的氏族名,不过因为吕不韦从商,外人唤他家多半称其氏名而不用姓名。

    所以这个吕家,应该的确是他们家没错了。

    到底怎么回事吕不韦心里头有些慌,正当终于要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他忽而见到了门口正在接客的一老一少。

    老者正抚须大笑,同拜访者谈笑,他另一手牵着不到其腰迹的一个幼童,小孩扎着垂髫小辫,小脸又白又圆,脸颊丰润,看起来肉嘟嘟的极为可爱,大眼睛乌溜溜的,极为灵动,他正盯着那客人牵着的马思索什么,就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吕不韦觉得那小孩视线的落点是那马匹下腹之物

    应该是自己角度不对看错了吧这么小的孩儿,哪儿会去在意这个

    就在他为自己想法汗颜之迹,忽而就和那小孩的目光对上了,吕不韦不再多想,他慌忙下了牛车快步前行,“阿父孩儿回来了”

    一番忙乱之后,来拜访的客人和他打过招呼之后表示改日拜访,体贴得给重逢的吕家一家人留下空间。吕翁吕媪二人双双前来抱着儿子就是一顿哭,吕夫人也看着久久未归的丈夫也在落泪,一家人簇拥着吕不韦入了宅院,完全将他带回的货物忘在了外头。

    被遗忘的小豆丁回头看了眼不靠谱的大人们,不得不在此时撑起场面挥手让人以及他带回来的几车货物入了吕宅。但房门关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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