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像谁了

    甫一上车,对面父子二人的视线便若有若无地汇聚在他的身上。与同辈的小娃相比,无忧的眼力自不必提;而那曹文盈更非凡人,他虽是举止懒散,不讲礼法,可望来的一泓目光澄亮,宛如一面明镜,似乎连他心中最幽暗的角落也能照亮。

    难怪当今士人,会对曹文盈的臧否如此推崇,甚至将其评论誉为“江左月旦评”。

    怕是鬼怪被他的眼睛多照两下,也会现出原形来。

    遑论人心肚肠

    桓崇正襟危坐,他捏了捏身上白袍的衣角,再借着避光之故,悄悄将脸别去了车中的阴处,含含混混地道出一句,“曹公说得是。”

    却听曹统开口笑道,“子昂,方才来不及细问不知这些年间,你住在何处又是谁在照拂着你”

    桓崇抬首道,“父亲殁后,我便随家师同住荆州。目下居于武昌。”

    “武昌啊那里现今是陶士行的地界。”曹统手中的麈尾微动,带起了一缕微风,“不知,尊师又是哪一位”

    桓崇稍稍迟疑了一下,依旧如实道,“家师,正是陶公陶士行。”

    陶士行便是现任八州都督,受封长沙郡公的陶侃。他曾在苏峻之乱中担任平叛的盟主,立下战功赫赫,其人又精于吏政,擅理政务,文治武功,声名可谓威震四海。

    麈尾略停,曹统似是一愣。他收敛了坐姿,认真相看了对面的少年半晌,随即大笑出声。

    “阿父”一旁的无忧迷惑地望着父亲道。

    桓崇登时面露不虞,未等曹统笑毕,他便生硬地插话,“曹公,恕崇驽钝,不知家师一事有何好笑”

    曹统不以为忤,面上笑意反而更盛,“知道子昂师从何人,吾便了解子昂行止为何这般了。”

    “陶士行勤整雍容,忠顺有机变,而今所成大器,亦不乏多年光阴历练之故。”说着,他摆了摆麈尾,坦然道,“若论匡主宁民吾,不及他远矣。”

    桓崇的脸色,此时才稍有好转,却听曹统接续道, “然,若论风仪才学,那陶士行却是大大地输给统了。”

    无忧有些为难。

    自家阿父一向擅打言辞机锋,狂放之时也不乏出口不羁,这些,她都是知道的。

    可像今日这般,在学生的面前大肆褒贬其师,无论如何,都是太过了些。

    她忙小声提醒道,“阿父”

    桓崇埋在袖子下的手握成拳,他冷笑一声,扭头正视过来,“如曹公所言,夫立家国,何者为重难道要薄治世之能才,而重所谓名士之空谈否”

    声调虽还是冷冰冰的,可他盯着自家阿父的双眼里满是火气,看着就好像一只怒发冲冠的斗鸡。

    车内的空气,一瞬间便凝冻了起来。

    无忧不高兴地嘟起嘴巴,道,“郎君凶什么”说着,她挪了挪自己的小身子,挡到父亲跟前。

    却不想父亲将手中麈尾一抛,拊掌大笑,“这样才是”

    “子昂,年纪尚小,便要多些少年人的朝气、锐气。若学汝师,自少时起便是老气横秋。那待老了,岂不成了一具行走人间的活尸了”

    对面的少年亦是困惑于他的反应,却听曹统又道,“子昂,丈夫在世,定是要成就一番事业的。”

    “尤其是你,与他人更为不同。”

    “我想,你心中一定还别有一番大志深藏”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沉声道,“譬如北伐。”

    “”桓崇将双目越瞠越大,“你究竟要说什么”

    曹统看了他良久,顺手摸了一把麈尾上的尾毛,“子昂,你若想实现自己的抱负,少不了建康宫中司马氏一族的扶持。而只有成为名士,你才能得朝廷看中,得士人拥戴。你的出身,德行,风仪,都是衡量你能否出仕的标准。”

    “然这三者,有一些偏偏是你天生的短板。”

    “尊师陶公自是极好,但彼尺如人,各分短长。你年纪轻,又很有胆识,若是能取人所长,补己所短,他日必能成就一番大事。”

    而后,他顿了顿,似是意有所指,“不然,如你现在这般,不止是太过辛苦,更是前途渺茫,了无希望。”

    曹统的一番话,犹如泼头而下的一桶冷水,瞬间浇灭了桓崇心头的怒火。他默然呆坐,沉思半晌,忽地将嘴角一扯,露出个苦笑,“我是如此,那曹公呢如今这般,你便也甘心”

    曹统闭了闭眼,任由阳光流泻在自己的脸上,将他的肤色照得透明,“吾已是无望了”

    片刻后,他再一睁眼,锐利的锋芒直望进桓崇的心中,“可是,吾看到你,便想到了年少时的自己一般的愤世嫉俗,一般的倨傲骄矜,一般的热血沸腾”

    “吾,岂不正是你最好的对照”

    “子昂,你要想得再清楚些、明白些吾是如此,你难道想重蹈吾之覆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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