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世剑挂在墙上。
    软塌上的白衫随意地搭在扶手上,似乎刚刚换下。
    一切都如寻常一般,并没有任何差别。
    什么都在,衣衫、名剑、发带、玉佩,什么都是沈孟庄在时的模样。
    一切恍如一场大梦,他们在这里生活了几年。
    或荒唐交欢,或针锋相对,或无言僵持。
    什么都有,什么都没有。
    陆清远无声地流泪,手掌抚过枕巾,摸到枕头下面,突然触到一个冰凉的东西。
    他随手抓过来,待看清后,双眼睁大,所有的呼吸都被手里的东西剥夺。
    那是一块玉坠。
    是他丢失许久的玉坠,是娘亲留给他的玉坠。
    陆清远愣愣地看着手里的玉坠,眼泪都仿佛凝固了。
    他记得当初被周不凡刁难,玉坠应该是丢了才对。
    为何
    难道
    他看着玉坠出神,眼神如死灰复燃,深邃地望向遥远的往事。
    那是一个难过的黄昏。
    娘亲死后,他就成为了街边的小乞丐,沿街乞讨过活。
    那日他被一群高他半个身子的少年欺负,扒开他的衣服,将他踩在脚下,整个头被按在腐臭的淤泥里,逼他喝坑里的污水。
    他挣扎,咬那些人的胳膊,然后脸上都多了许多手印,整张脸红肿。
    那群人踩在他的背上,抢走他的玉坠,捏在手里玩赏。他愤怒地反抗,卑微地祈求,都没有拿回玉坠。那群人狠狠地踹他、踢他、打他,额头上被砸出一个洞,鲜血模糊了视线,沿着脸颊流到嘴里,口腔里满是铁锈味。
    他以为他要死了,任他怎么呼救都没有人理他,那群人愈打愈用力。
    在临死之际,他突然想到了娘亲。要是死后见到了娘亲,该怎么给娘亲道歉啊,他弄丢了玉坠,明明娘前嘱咐过他好几次,那是爹亲给的,千万不能弄丢了。
    “娘亲清清弄丢了,清清好没用”
    他抱着脑袋小声抽泣,眼泪融化了脸颊上的血迹,一起流到嘴里。
    他快死了。
    他心想。
    突然间,拳打脚踢瞬间消失了,他听见那群人在说“快跑快跑”
    怎么回事
    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地上,眼睛被血糊住,迷迷糊糊看到一个人影蹲下来。
    额头上骤然传来一股温暖,动作轻柔地擦拭额上的血液,还有脸颊上。
    温柔得和娘亲每日给他洗脸一样。
    他努力睁开眼,却怎么都睁不开,手里被塞进一块冰凉的东西,隐约听到那个人轻声说“这么贵重的宝贝,要好生保管呀。”
    那声音如三月春风,如林间细流,缓缓吹进他耳中,流进心里。
    他吃力地抬起满是血污的手,想要抓着那个人。
    然而还未伸手便落空。
    他又隐约听到远处有人在急切地催促“师兄你怎么还不来要走了”
    那个人朝远方应道“来了。”
    身前的身影乍然消失,他慌张地伸手去抓,然后眼前只有冰冷的空气。
    他艰难地趴在地上抬起头,看向那个人渐行渐远的背影。
    声音微弱,却恳切地呢喃。
    “别走不要走”
    记忆像是生了锈。
    陆清远盯着手里的玉坠发愣,他记得当初是一个人救了他,还抢回了玉坠。他记得有人唤那个人师兄。
    他曾四处打听,才得知那日是苍玄派的仙师下山除魔。
    是而他一心要进入苍玄派,像是溺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
    他咬牙咽下所有苦难,只为了进入苍玄找到当日那个“师兄”。
    但是他不知苍玄派有那么多师兄,到底他要找的是哪一个师兄
    乱花渐欲迷人眼。
    后来的日子,他心里眼里被师兄占据着,竟然忘记了寻找那个“师兄。”
    今日所有记忆交叠,陆清远紧紧握着玉坠,悲痛欲绝。
    他要找的“师兄”,就是他此刻深深爱着的师兄啊。
    当年沈孟庄救了他,帮他拿回了玉坠。
    多年后,沈孟庄又救了他,又帮他寻回了玉坠。
    兜兜转转,原来有些缘分,是早就注定好了的。
    原来有些人,注定是要出现在他生命里的。
    刻在心上,矢志不忘。
    陆清远低头失声痛哭。
    他所有岁月,整个生命,都在做一场荒唐的梦,如梦初醒。
    陆清远再也顾不上剩下的一切,执意要去寻找沈孟庄,他将用他的余生去追寻。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一定要和沈孟庄在一起。
    无论生死。
    “尊上,请您三思”
    暗傀跪在陆清远脚边,恳请他留在魔界。
    陆清远摇头,轻声呢喃“我要去找他。”
    “尊上不可啊。”
    “不,我一定要亲自找到他。”
    暗傀抬起头看向陆清远,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打碎陆清远的念想,沉重地说道“他已经死了,尊上身负死印之命,有必须要完成的事,请尊上三思”
    “死”这个字在陆清远脑中回荡,他像一只老鼠忌惮着猫,像孤魂野鬼忌惮着日光。
    他回过头,眉头微蹙,呢喃着“是是”
    陆清远似乎很平静地接纳了“死”字在脑中盘踞,然后愣愣地回过头看向暗傀,眼眶发红,闪着泪光,眼神疑惑得如同看着稀世奇物,又茫然得如同水上白雾。
    他哽咽了许久,声音缥缈,问暗傀,又像是问自己。
    “他都死了,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暗傀对上陆清远颓废的目光,他从未看到陆清远这副模样。昔日高高在上的魔尊,昔日高贵不可一世的魔界之主,此刻竟然因为一个暗境之人,卑微到尘埃里,甘愿消沉。
    实在于心不忍,暗傀低下头沉默了许久,最终说道“属下问过雪山之主,他曾言沈仙师的魂魄并未入轮回之道。或许”
    “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陆清远空洞的眼神瞬间如燃烧的火苗,冲到暗傀身前,几乎是跪在地上,急切地问道“什么转机你是说师兄没死”
    暗傀搀扶着陆清远起身,回道“雪老告诉属下沈仙师的魂魄曾经所到之处,若能寻回魂魄,或许能让雪老一试。”
    “在哪”
    陆清远死死抓着暗傀的胳膊,眼里的血丝几乎都要跳出来。
    “他在哪我要去找回来。”
    “尊上。”
    暗傀长叹一声,郑重说道。
    “魔界不能没有尊上,此事属下亲自去办。属下斗胆,只求尊上能留在魔界,完成原始计划。若尊上执意要离开魔界,属下便会带着这个消息以死谢罪,尊上也无法从雪老口中得知。而若尊上应允,属下拼死也会寻回沈仙师之魂。”
    陆清远的手不受控地用力,暗傀衣袖下的胳膊已经出现了红痕。
    他沉默了许久,浑身都在战栗,最终无奈地应道
    “好”
    自那以后,陆清远每日都在等待暗傀的回信。
    似闺妇翘首以待爱人回归。
    此情无计可消除,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然而每日的回信,只有简单的一个字
    “无”。
    日复一日。
    等待的滋味如刀割凌迟,陆清远熬着一日日,看着窗外的绿草如茵变成枯叶飘零。
    转眼已是冬日。
    殿外的十里桃林,白雪压枝,雪团将枯枝压弯了腰。
    桃树下,多了一座新坟。
    陆清远坐在石碑前,手指轻轻摩挲上面镌刻的字。
    指尖滑过“沈孟庄”三个字,仿佛有一股暖流从指腹沿着血脉蔓延全身。
    对他的爱,是看到他的名字都会笑,摸着他的名字都舍不得用力。
    手指一笔一笔描画沈孟庄的名字,在他的名字左侧,端端正正地,如小孩子昂首挺胸炫耀般,赫然刻着
    未亡人陆清远
    手里的故山春一饮而尽,陆清远凑近挨着石碑,用脸颊轻蹭沈孟庄的名字,轻轻地吻了吻。
    他似喝醉了般,在肆意耍赖。声音还有几分委屈,手指抠着刻痕,轻声嘟囔。
    “师兄,你真的好狠心,怎么可以又扔下我一个人”
    说完他又无奈地苦笑,埋怨道
    “你什么都留下了,也没问过我想不想要。”
    “你怎么不全都带走呢也省得我睹物思人,最好最好把我也带上”
    他的声音渐渐含糊,带了几分哭腔,额头抵着石碑轻蹭,似乎得不到回应就要赖上一辈子。
    “师兄,你到底在哪啊”
    白雪飘扬,覆盖了整片桃林。
    脚边的酒坛歪歪倒倒,还有未完的酒水缓缓流出来,融化出一道积雪。
    陆清远贴着石碑,细雪落在他肩上,驻留在他发间。
    恍惚间,他梦到当年在安虚峰上。
    除夕夜里,他欢喜地凑到沈孟庄耳边呢喃。
    “师兄,新的一年,我会继续喜欢你的。”
    这喜欢,不知不觉延续了许多年。
    年年岁岁,朝朝暮暮。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1
    作者有话要说1白居易梦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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