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清远从未见过这样的沈孟庄, 空洞无神,如一块木头坐在床上。眼神无法聚焦,涣散得像一盘散沙。他身上仿佛没有任何鲜活的气息, 只是僵硬地低着头好像三魂七魄都被抽干。
    陆清远手里端着药,舀了一勺吹了吹气,递到他嘴边, 汤匙轻轻碰了碰嘴角,声音极轻,唯恐吓到他。
    “师兄,喝药了,来,张嘴。”
    沈孟庄低着脑袋没有反应,不看陆清远也不说话, 好像听不见听不懂。陆清远耐心地哄他, “张嘴,师兄乖, 张嘴喝药好吗”
    木然的人仍是低着头, 眼睛也不眨一下,像一个刚刚雕刻好的木偶。陆清远一遍一遍地哄他,“张嘴,喝一口好不好”
    就这样僵持了许久,沈孟庄不抬头不张嘴,没有丝毫反应。陆清远反反复复地安抚他,哄他张嘴喝药。
    看着眼前死气沉沉的人, 陆清远鼻尖一酸,强忍眼中的泪,带着哭腔哀求他,“师兄求你了,喝一口好吗”
    汤匙轻轻地碰着嘴角,沈孟庄眨了一下眼睛,缓缓张开嘴。陆清远见他终于有了反应,转悲为喜,慢慢地喂他。
    一勺药喂进嘴里,沈孟庄合上嘴唇。药水却全都沿着嘴角淌下来,陆清远赶紧用袖子擦拭,哄着他,“咽下去,师兄,咽下去会吗”
    喂进去的药几乎都要流出来,陆清远耐心到极致,一遍一遍地教他咽下去。倘若换了旁人,只怕说了三遍就要摔杯子大发雷霆。而陆清远说到喉咙都干了,不知重复了多少遍,温柔地轻声哄着他。
    终于有了一点反应,沈孟庄喉结上下滚动,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虽然嘴里的药水早已经流完了。陆清远高兴极了,欣慰地笑了笑,再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轻轻碰了碰嘴唇,“师兄,再喝一口吧。张嘴,像刚才一样。”
    几勺药水,陆清远足足喂了半天。他欣慰却疲惫,看着眼前没有任何知觉的沈孟庄,眼眶通红一股酸涩涌上来。但他最终还是忍住了,扶着沈孟庄慢慢躺下,拉过一旁的被子给他盖好。如方才做的事一样,耐心地、一遍一遍地、反复教他闭眼,教他睡好了就睁眼。
    沈孟庄没有了记忆,也没有了任何知觉,如活死人一般。陆清远问古梁,会持续多久,古梁只是摇头。
    或许几天,或许永远。
    他的记忆被人篡改,虽然永远清除了错误,但伤害却实实在在的存在。那些记忆带来的伤害对他的刺激实在太大,超过了他能够承受的程度,所以他将自己关在与世隔绝的角落里。谁都进不去,他也出不来。
    陆清远知道长姐的死是沈孟庄的心结,知道他无法原谅他自己,可仅仅只是知道而已,什么都做不了。
    一如现在,只能用最大的耐心照顾他,爱护他。即便他什么都感应不到,即便他将自己排除在角落外。
    可是耐心有什么用,陆清远毕竟不是沈孟庄,他进不去他的世界。他小心翼翼地呵护他,可是沈孟庄总会在他不经意的时候,伤到自己。
    比如洗澡的时候,陆清远只是转身拿衣服,沈孟庄便滑倒沉到了药泉里,不知道呼喊挣扎,任由泉水涌进肺里。
    亦或是吃饭的时候,被鱼刺卡到也不知道说。直到三天后,陆清远发觉他不对劲,等到谷虚子将鱼刺取出来时,咽喉已经出血红肿。
    他不知道疼,对所有的不适和难受没有任何反应,却时时都在受苦受难。陆清远已经将全身的精力都放在他身上,但他还是会在照顾中受伤。
    这仿佛是两个人的苦难,一个无动于衷,一个筋疲力尽。沈孟庄如一个木偶,不需要睡眠。每晚只是按照陆清远的指令闭眼,等到天亮陆清远问他醒没醒时再睁眼。而陆清远夜间不敢熟睡,他担心自己睡着了,沈孟庄会被闷死在被窝里。
    所以夜间沈孟庄轻轻地动一下,陆清远便睁开眼看一看,确定他真的无事才敢闭眼。如此反复,一晚又一晚。
    或许是精力用尽了似的,陆清远这日清晨醒得稍晚些。而当他一张开眼,便看到沈孟庄站在桌前。以为他终于有了自主意识,在一点点恢复,陆清远欣喜地起身,走到他身边,笑道“师兄怎么自己醒了呀。”
    然而话才刚说完,待看清沈孟庄在做什么时,脸上的笑意登时凝固,冲过去抓住他的手喊道“你在做什么”
    沈孟庄的手已经红肿起了水泡,他方才,正将手伸进烛火里。
    他忽然转过头看着陆清远,眼神没有任何光,木然地皱了皱眉,哑声道“难难受”
    这是他醒过来后的第一句话,却让陆清远心疼了许久。方才的怒气无所遁形,心里突然涌上浓浓的酸涩,陆清远忍着眼泪轻轻抱着他,抚摸他的脑袋安慰道“没事,没事了,我在。”
    待谷虚子将伤口包扎好后,陆清远神情凝重,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谷虚子将纱布收进药箱,长叹了口气,“他的意识在一点点恢复,但情况并不乐观。”
    “什么意思”陆清远紧要牙关,警惕着、防备着听到糟糕的消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接受有关沈孟庄的一切坏消息。
    “意思是,他封闭自己的那个世界,已经阻止不了伤害的刺激,所以他能够对外界有一点反应。但在他眼里,看到的都是自己无法接受的东西,所以他就用这种方式来转移痛苦。”
    陆清远紧紧握着沈孟庄冰凉的手,想要摄取一丝支撑的力量,“他不是清除记忆了吗为何会这样”
    谷虚子拿过一旁的烛台,用银针剜去一块,说道“好比这根蜡烛,将上面的脏东西剔掉,虽然是干净了,但也永远缺了一块。”
    陆清远沉默了许久,眼角发红,声音都在发颤,哑着嗓子问道“多久能恢复”
    谷虚子摇头未答。
    殿内所有的蜡烛不仅盖了了好几层罩子,还放在沈孟庄拿不到的地方。陆清远整日守着他,双眼已经满是血丝,眼下淤青愈来愈重。
    沈孟庄渐渐有了自主意识,不喜欢被陆清远紧紧抱着,挣扎着要起来。陆清远怕弄到他的伤口,只好松开他,跟在他身后。
    缓缓走到案桌前,沈孟庄盯着笔墨纸砚发愣。陆清远走到他身边,语气耐心温柔地向他介绍是什么东西,怎么用。
    沈孟庄僵在原地许久,随后迈着步子往书柜边走去。陆清远紧紧跟在他身后,一步也不敢离开。近来有些奇怪,他有意识后反而不喜欢陆清远触碰他。或许是想起了不好的事情吧,陆清远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不碰就不碰吧,只要他不伤着自己就好。
    而就在陆清远恍惚了片刻时,沈孟庄蹲在墙角,浑身细细发抖。陆清远站在身后,见他不对劲,赶紧冲过来扒开他的肩膀。
    眼前猩红触目惊心,陆清远按住他流血的手腕,眼中既怨愤又心疼,一时竟不知该责怪他还是哄他。
    沈孟庄蹲在墙角,用之前刺伤陆清远的剪刀,割开了手腕。他偷偷地看着不停流淌的鲜血,那片刺眼猩红,还是呛鼻的铁锈味。似乎无可阻挡地撞破围城,堂而皇之地冲进他的禁锢里。他心里固若金汤的世界,渐渐裂开一道细缝,鲜血从缝中涌进来,如巨浪滔天。
    他看着在手腕上流成一条小河的鲜血,沿着手臂迅疾向下,仿佛要冲进心里。这醒目的红,他似乎是见过的,似乎是熟悉的。
    在哪里呢他在哪里见过
    这扎眼的红,这浓烈的腥,这滚烫的温度,他在哪里感受过
    那时候,又是谁的血
    他看着滴滴答答掉在地上的鲜血,他看着血如泉涌,好像有什么在扎着他的脑袋。而就在他盯着鲜红出神时,却突然被人制止,按住那道伤口。
    他看不见那片红了,突然空空的。
    陆清远撕下袖子按在沈孟庄的伤口上,然而他却丝毫不配合,不停地摇头手臂往后缩,嘴里呢喃“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我不碰你,等血止住了我就松手好不好”陆清远几乎是卑微地恳求他,让自己帮他止血。
    沈孟庄不理会,用力收回自己的胳膊,对陆清远的触碰写满了恐惧和反抗。两人僵持着,直到谷虚子进来。
    陆清远忽然松了一口气,他从未如此深刻地觉得救星来了。他害怕弄疼沈孟庄的伤口不敢用力抓着,又怕不用力松开了手臂沈孟庄继续伤害自己。
    他才刚刚放心,又接着担心。沈孟庄完全不配合,也抗拒别人的触碰。他怕伤口裂开,施法令沈孟庄昏睡。
    怀里的人呼吸浅浅,如若不认真听,似乎以为他没有了任何气息。陆清远用侧脸轻轻蹭他,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像是问他,又像自言自语,“疼不疼你再这样我就生气了,我就不理你了。这回换我不理你,看谁给你洗澡,给你喂饭。”
    陆清远说完又蹭了蹭,心疼似的挨着他,“骗你的,我才舍不得不理你,我才没有你这么狠心。你醒过来好不好你醒过来了我也天天给你洗澡,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醒过来吧,师兄,求你了。”
    然而自那日后,沈孟庄似乎是对看见血有某种令人发指的执着。他用尽一切办法弄伤自己,摔碎杯子用碎片划破手臂,用脑袋撞墙,实在没有法子就活活咬自己,手臂上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好地方,除了伤疤就是牙印。
    他不许陆清远碰自己,这种抗拒愈来愈强烈。起初陆清远还能坐在他身边,如今一旦接近他三步之内,他便大喊大叫发疯地用脑袋撞墙。
    陆清远为了安抚他,只能妥协,坐在离他三步之外守着他。连与血蝙蝠谈话,都死死盯着他不敢眨眼。然而奈何人只有一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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