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嶙石,枯藤老枝,犹如西方仍未消弭的战场。
一面墙上,悬着各式各样的弓箭。
“怎么”李迥随意握住一把弓,细细摩挲,“昨夜睡得不好”
唐恣疲惫地点点头,他正在看墙上那些千疮百孔的靶子,啧啧道,“你送我那张木塌着实小了些,挤得很。”
李迥无奈笑道,“那是你自己向我讨的,现在怎的又赖到我头上。”
唐恣同他耍赖,“那是瞧子异睡得舒服,松松垮垮的,一副轻衫风流之态,谁曾想你比我高那么多,竟还没我身上圆润,昨夜我刚躺上去,就发觉没了伸手的地方。”
李迥放下弓,将手藏入袖中,低头皱眉好似打量,“嗯,是比我圆些,圆到从刑部司公堂滚到十六王宅,还赖着不走了。”
唐恣知他今日心情不错,挑眉道,“因为看一群人扮着花脸唱一出三连环,着实没什么意思,所以我来找皇叔解惑,想知道这出大戏到底如何收场才是最好。”
李迥了然,笑着摇了摇头,他缓步走到另一张弓前,顿住了身形。
这是一把鹰弓,弓尖镂刻着一只张口的雄鹰,古老的梨色木材上留有无数细小的裂纹与断痕,在一堆弓箭中显得尤为沧桑古朴。
李迥伸出手,像是触及了稀世珍宝般轻轻抚摸着弓身。
“它叫刺星,跟了我整整十六年,是我十三岁生辰的贺礼。”李迥似乎叹了口气,他突然将弓取下递给唐恣,又从箭筒中取出一支红羽箭,吩咐道,“来,试试看。”
唐恣掂了掂弓,他虽不知在搞什么名堂,但看了看自己难得露出一丝哀戚神色的小皇叔,默不作声的搭箭拉弓。
一尾红羽如闪般划破晨雾,钉在了靶子上。
“准头还行,力道不够。”李迥看着那支稳稳插在靶心的箭,抱着胳膊轻声笑道,“当初送我这把弓的人,曾说过,比起枪剑,她更爱弓,并非因弓可杀敌百步外,而是弓者,是以张弛有度,在箭离弦的那一刻之前,还能给你犹豫的时间。”
唐恣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李迥见他的表情却只是笑,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又悲伤的往事。
其实他刚拿到这把刺星时,并未听懂这句话,只记得自己在陇右道城墙上拿着这把弓英勇退敌,每一箭例无虚发,顷刻之间斩贼于马上,那个时候,他从未犹豫。
直到二十岁,他在郭将军暴喝声中一意孤行,背着弓冲出塞北城关的时候,却突然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一念之差,都会万劫不复。
最终他在城门前望着关外的沙道,枯站了一天一夜,从太白星高悬到天光拂晓,那些刀割般的沙尘刮了满脸,他才神情恍惚地回了营帐。
“放任敌人,明哲保身,还是连根拔起,有时候片刻的犹豫就能告诉你答案。”李迥从他手中接过弓,束起广袖,自己也挑了一根羽箭缓缓架上。
唐恣看到他拉住弓的手指止不住颤抖,漆黑的眼底映着前方的靶子,杀气四溢,好像那是胡虏的头颅。
箭离弦,较之唐恣那一箭更为迅猛,随着“啪”的一声重响,那根箭深深潜入靶子之中,位置却离靶心远了许多。
“所以,有时候折中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李迥垂下虚脱的手臂,“一切都不是时候,拔之过早,顺之过懦,不能斩杀贼首,那杀个军师,也算功德一件。”
园子里清风正好,唐恣闻言,看着两根扎在靶子上深浅不一的箭,默然而立。
“你叫曹进是三川郡试子”
刑部司堂,草包尚书姬大人翻着那只布包里的东西,满脸不可置信。
而曹进之名被他念出来时,堂上有两个人都颇为一震,一个是顾成业,一个是卷缩在地上的六儿。
杜秋庭看他如此,也是满面疑云,“姬大人莫不是认识他”
姬云崖张口结舌,他一直猜测此人是黄松,却突然凭空冒出一个曹进,唐恣昨夜推论岂不一朝成了瞎话
李谟狐疑地看他傻了一样坐在上头,抬手唤来了随从,“去,拿盆水给他洗干净脸。”
舒王府的人手脚麻利,不消片刻,便送了一盆清水上来,而那个脏兮兮的痴傻六儿被搓下一层泥垢后,也露出了一张颇为书卷气的清秀面容。
姬云崖还没来得问话,一旁当了多天哑巴的顾成业突然暴起,他揪住曹进的衣襟,恨声道,“原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