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吉静静地看着言尚下马,看那风采翩然的少年大步向这里走来。自来到长安,刘文吉一日日入尘埃,言尚的气质却一日日如珠玉刘文吉人生的路越走越窄,言尚的路越走越宽。

    正好与在岭南时完全反了过来。

    刘文吉漠然地想,上天的意旨,真是有趣啊。

    他垂下眼,掩去目中阴鸷。想那又如何上天要他刘文吉一步步差,他偏不顺天意。做了内宦又如何又有什么值得被羞辱的

    刘文吉缓缓下了马车,本想冷淡地和言尚告个别,说声再也不用见,让言尚不要再想他了。

    却是他才下车,暮晚摇从马上跃下,便看到言尚一把抱住了刘文吉。

    刘文吉发愣。

    却没推开。

    言尚低声“我已经知道所有事了是我不好,是我没有将你留下。我本该强逼着你留在我府中,不要离开;哪怕你不喜,我也要告诉你长安和你想的不一样。是我不好,是我没有做到朋友该做的事,是我总忙着自己的事,忽略了你。你最痛苦的时候我没有陪着你,没有帮到你

    “制考有什么意思,哪里比我的朋友更重要是我错了”

    刘文吉空洞的眼中,忽然有了光,然后有了泪意。

    他唇颤了颤,想说什么,却只是两行泪流下。

    然而刘文吉摇头,他一把推开言尚,握住言尚的手,却只是摇头,含泪不语。

    言尚言尚

    从来都把错推到自己头上的言尚不管他如何做、都没有怪过他的言尚

    他们一起在岭南读书,一起在他父亲的书房中背书,又一起从岭南走来了长安而今来送他的,还是只有言尚

    刘文吉泪流不止,好半晌才说“素臣,不管来日如何,我永不会怪你,你永远是我的好友,好兄弟。”

    他流着泪说“我知道你擅交际,你的朋友天南海北,所有人都喜欢你。你的好友多得是,我刘文吉不算什么。但是我希望,你能在心里给我留一个位置记得我。”

    言尚目有痛意。

    他不忍看今日局面,不忍看好友泪流满面的样子。不忍看昔日意气风发的人,落到如此下场。

    言尚道“什么永远记得你你自然是我的友人。你又不是死了,你只是进宫而已。日后我们必然还有再见的机会。文吉,好好活着,好好争一番新天地。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然天下自有一线生机留给世人。自要去与天争一争”

    刘文吉看着他,怔忡“你怎能认我为友怎能认宦为友”

    言尚目中光流落,低声哀道“你何必拘泥于此宦者又如何只是比别的男子少了一样东西而已,却也是人。这又不是你的错人生也不必总是人人一样,换种活法而已,你何必自甘下贱”

    刘文吉“可笑我来长安近两年,还是只有你送我。”

    言尚勉强笑道“我一人还不够么”

    刘文吉怔怔笑“够了、够了你言素臣一人,比得上千万人了。我与你相交一场,已见到这世间君子是如何模样,已经足够了”

    言尚垂目“户部郎中的十一郎”

    刘文吉冷冰冰道“素臣,你不用为我做什么。听公主殿下说,你制考很成功,要有官做了你刚入朝,不要为我去得罪那些人。我自己的仇,我自己报。

    “不管来日如何光景素臣,我都会记得你待我的心。”

    言尚无话,只能再次握住刘文吉的手,默然不语。

    暮晚摇立在马旁,静看着言尚和刘文吉。她目光如玉亮,手抚着浓长的白马鬃毛,眼睛只盯着言尚。

    凄艾悲苦于此。

    刘文吉哽不能言,言尚一直鼓励他,用温暖的声音去安抚他。

    暮晚摇想,言尚真是一个让人不得不喜欢的人啊。他特意追来这里,只为了和刘文吉说这么一番话,只是怕刘文吉自甘堕落、无法在宫廷熬下去其实日后言尚和刘文吉见面的机会可能真的没多少。

    也许一辈子就这样了。

    然而言尚仍要见刘文吉。

    他待人好,并不只是觉得这人有用,才去交好。

    他以诚心待人难怪喜欢他的人那么多。

    暮晚摇垂眼。

    心想我也喜欢呀。

    言尚心情很不好。

    暮晚摇完全能理解。

    刚见过刘文吉,也许言尚自己说他不怪谁,可他心中不可能一点儿怨气都没有。

    暮晚摇和言尚各自骑着马,沉默回各自的府邸。和暮晚摇之前想好的待言尚制考后、她如何为他庆祝不同,两人在巷中告别,各自回府。言尚没有心情庆祝,暮晚摇也觉得是自己还不够强大,也漠着脸回了自己的府。

    然而暮晚摇心中难受。

    言尚没有多跟她说两句话,她就猜他是不是还是怪她的。她那么巴巴地跑去刘相公那里找他,也是防止他闹事他一定是听懂了她的意思,他什么也没做。可是他现在闭门不出,暮晚摇也很伤心。

    下午的时候,暮晚摇坐在三层阁楼上,静看着对面府邸,看着言尚所住的书房。

    她看了一下午,到傍晚的时候,见他屋舍的灯没有亮,书房的灯亮了。于是她就知道他一下午都在书舍,都没有离开。

    暮晚摇仍然看着。

    “殿下,进去歇歇吧”侍女夏容轻声恳求。

    暮晚摇抱臂而坐,摇头不语,眼睛只看到对面府邸的灯火。她在此坐了几个时辰都不动,让仆从们分外担心。

    夏容转身要走,听暮晚摇冷声“谁也不许去找言尚。”

    不要让言尚知道,不要让言尚那般难过之下,还要收整心情来安抚她。

    夏容正打算和人商量着去隔壁请人,听公主淡漠一言后,愣了愣,屈膝退了下去。

    傍晚后又过了一个时辰,天开始下雪了。

    这是今年长安的第一场雪。

    暮晚摇仍坐在阁楼上,没有离开。

    夏容再来劝,说下雪了,请殿下进温暖的室内休息。然而暮晚摇看着对面府邸书舍中一直通亮的灯火,心想言尚都不去休息,她什么都没做,有什么好休息的

    便继续坐在这里。

    一边看着雪花簌簌落下,一边看着对面府邸的灯。

    时间缓缓到了半夜。

    书舍的灯一直亮着。

    暮晚摇看得都有些麻木了,忽然之间,看到那灯火光一晃,似有移动。有人推开了书舍门,提着灯笼,站在廊下。

    重重灯火之光,与廊外飞扬的雪花交融。

    黑夜阒寂朦胧,天地间只剩下这点儿灯火和雪光。

    言尚持着灯笼,立在廊下,看着天地间飞舞的大雪。他在廊下立了很久,仰着头,有些愣神的,看着雪花看了很久。

    忽然之间,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一样,目光穿越雪花,仰头看向对面府邸。

    他看到了三层阁楼上模糊的、通亮的灯火。

    看到了模糊的人影,似在那里坐着。

    言尚怔怔看着。

    暮晚摇怔怔看着那廊下的灯笼。

    并没有看到彼此。

    但是模糊的身影,一种朦胧的感觉告诉他们,那就是他们在看的人。

    风雪廊下,言尚站着看了半天,忽然下台阶,向外走去。

    暮晚摇看到那灯笼光移动,她呆呆看了片刻,忽然起身,快步下阁楼。

    她奔下阁楼,在侍女和仆从的诧异中,心跳咚咚,向府外跑去。

    夏容慌张“殿下该睡了您这是要去哪里”

    暮晚摇一径厉喝“开门我要出府”

    言尚打开了府门,飞雪下,看到对面府邸公主府的大门打开,披着雪白鹤氅、穿着胭脂红色长裙的暮晚摇,清晰眉目在打开的门后,一点点露出。

    与他对望。

    二人久久立在各自门下对望。

    然后言尚下台阶,走向她。

    暮晚摇等着他。

    他站在台阶下,定定神,对她露出笑容。他仰头看她,目光温和“殿下,我要去趟刘相公府邸,殿下可否助我开坊门”

    暮晚摇点头。

    言尚看着她“殿下可否与我一起去”

    暮晚摇目中光亮起,对他露出笑。她华美的裙裾掠过地上白雪,下了台阶,被他握住了手。

    深更半夜,刘相公府邸大门被敲开,说是丹阳公主陪着言二郎来求见。

    相公府人不可思议,刘若竹睡得香甜时,听到外头动静,也被吵醒。刘若竹听到言二郎三更半夜登门,实在好奇,匆匆穿上衣,就偷偷跑去看。

    刘若竹和自己父母等人站在回廊,隔着不远距离,看到丹阳公主只站在内宅门口。没有带仆从,雪落在公主身上,公主并没有走来。

    走来的,是言二郎。

    灯火重重,刘相公披衣站在厢房门口,面色古怪地看着这个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的言二郎。

    刘若竹也悄悄看着。

    言尚仰头看刘相公,朗声清越“相公白日问我的话,我思考了一整日,现在可以给出答案了。

    “世间大约没有完全偏向我的正义仁善。但是大体的标准是一样的。我只要按照大体标准去行事,既然开始做事,就不必管他人言语,我心自持,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便好。

    “自古问政,问贤不问众。这是从古至今的道理,我没办法改。然而这道理,不过是因为当权者认为百姓愚昧,不堪教化,所以才不听民众声音。那我等为官者,就应广开民路才是。建私学、官学,兴教育、用寒门、改科考当能够读书的人多了,当百姓们识字的多了,当愚昧的思想少了这众,便也是贤,便能走到我们面前,让我们听到他们声音了。

    “我一心韬光养晦,想做圣贤,这是错的。为政者,当权者,绝无圣人。圣人是当不了官的。是我之前狭隘了,想错了,我修自己的品性,也不应当局限住自己。当我困在一个圣人框架中,我便什么也做不了了。”

    刘相公初时面无表情,到最后,他脸上缓缓露出了笑意。他听言尚侃侃而谈,便一点儿也没有半夜被吵醒的气恼了。

    刘相公缓缓的、慢悠悠地开口,沧桑的声音在天地飞雪间传开“素臣,你当知。政治是个人和整个群体之间的互相妥协。政治不是用来苦大仇深,而是用来玩的。”

    言尚跟着他的话,继续将刘相公没有说完的下半句说完“玩得好政治的人,便是要学会让别人为他妥协。”

    紧接着,言尚撩袍而跪,当着所有人的面,叩天地,拜名师“学生言尚,愿跟随相公,拜刘相公为师”

    刘相公大笑。

    朗声“好”

    老当益壮的刘相公亲自下台阶,将跪在雪地上的言尚扶起,他大笑道“快拿酒来,老夫要与我的小学生共饮”

    凉凉女声响起“他不喝酒。”

    刘相公一怔,刘府众人一怔,这才注意到那位一直站在内宅院门口、安静看着他们、却没有上前来的丹阳公主。

    刘相公莞尔“那便以茶代酒吧”

    暮晚摇静看着言尚拜师。

    刘若竹笑吟吟地站在自己父母身旁,看言尚与她爷爷喝了茶,再与那位丹阳公主一起转身离去。今晚被吵醒,她亦是十分欢喜。就是有点儿奇怪丹阳公主对言二郎可真好。

    长安沉静,大雪飞天,灯火寥落。

    言尚和暮晚摇登上城楼,坐在栏杆处,共看这天地大雪。

    言尚缓声“殿下,我有没有告诉你”

    暮晚摇侧头,慵懒的“嗯”

    言尚面容被雪照得更加玉白,他那因被雪水打湿而雾濛濛缠结在一起的睫毛上湿漉漉的。

    他看着天地间的雪“我是第一次看到雪。”

    暮晚摇“啊”

    然后言尚侧头看她,暮晚摇才反应过来。是了,此人来自岭南,那里常年炎热温暖,哪里有雪。他确实是来到长安,第一次看到雪。

    暮晚摇低头笑,心想那他很淡定啊。

    言尚看着她低头笑,他目中也带了笑意。坐在城楼上,看着长安寥落灯火,看着千万房舍,言尚手一点点伸出,握住暮晚摇的手。

    暮晚摇冰凉的手被人拉住。

    她颤了一下,看向他。

    他道“殿下愿与我相好么”

    暮晚摇面颊染霞,她眼睛弯了一下。深夜大雪中,凝视他的眼睛,她露出笑。

    既羞涩,又紧张。既害怕,又欢喜。

    她受了蛊惑一般,轻声“愿意的。”

    他俯身来,亲吻她。

    雪如星河交映,在二人身后徘徊淋漓。

    蜿蜒不绝的城池,千万年不改的灯火。蝼蚁观天,宇宙照地,飞雪漫天。

    这长安风光,尽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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