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之后,言尚便坚持每天练字。就是心情不好时,他也打开宣纸练字。

    如今,蘸着浓墨,反复写了几张大字后,言尚的情绪终于慢慢平静下来,让他能够思考一些事了。

    他重新摊开一张宣纸,沉默许久,将“冯献遇”三个字写在了纸上。

    然后,他开始写自己认识的冯献遇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祖籍何处,祖上做些什么,来长安多久,平时性情如何,与哪些人打交道若冯献遇本人在此,会惊恐万分。

    因言尚似在分析他,且分析得极准。

    而将冯献遇的生平写了整整一张宣纸后,言尚又重新铺开一张纸,开始写自己到长安后结识的朋友。通过自己结识的,通过老师结识的,通过师兄弟结识的整个关系网罗列出来,其实有些恐怖。

    因弯弯绕绕间,好似真的有能和长公主搭上线,或者与哪位位高权重之人搭上线的。

    若是旁人来看,定想不到言尚来长安不过一个多月,他竟认识了这么多朋友。

    他擅长结交朋友,绝非口头说说。之前半个月,暮晚摇讽刺他是“大忙人”,也是因为他并不总是只盯着一个丹阳公主府。

    他的朋友太多了,他需要一一应对。

    而今这个关系网放在了眼前,言尚扔笔,盯着自己写满了人名的这张纸,又有些沮丧。

    到底是太低,时间太短,哪怕他结识了这么多朋友,在这时没有什么人能够帮上忙。

    言尚将所有纸卷成一团,暂且丢开。

    靠着古物架,他疲惫地以袖盖脸,闭上眼睛假寐。

    他不觉畅想,若是自己认识的朋友都是丹阳公主那个层面的,那自己想要把此事变得简单化,就方便很多了

    暮晚摇气冲冲回到公主府上,又是发怒了一下午。

    也许心情不好,又也许沮丧至极,天刚黑,她就睡觉去了。

    愤愤不平、觉得自己被长公主打了脸的暮晚摇将火气忍了一天,她以为睡觉能好受些。但是她梦到了和亲那两年发生的一件事

    “夫君夫君”乌蛮部落王庭帐与帐间,年少的大魏公主跌跌撞撞地追着一个很不耐烦的高大男人。

    她摔在了地上,周围乌蛮人只是用戏谑的眼神看着她,间或有觉得可怜的。

    十六岁的暮晚摇跌坐在地,仰头,看到乌蛮王迟疑地停了步。她抓住这个机会,一把拽住男人的袖子,哀求道“秾华是从小就跟着我的侍女夫君,你将她还给我吧,我、我可以帮夫君找其他美人”

    三四十岁的乌蛮王生得人高马大,满身刺青,如雄狮般威武。他可笑地回头看着他天真的妻子,道“本王只是要你一个侍女,你还要换换来换去,还是那个人么”

    他敷衍道“明日本王就把你的侍女送回来。”

    暮晚摇怔忡。

    远处,两个魁梧的乌蛮人拖着年少貌美的侍女,那侍女又挣扎又哭喊“殿下,殿下救我”

    暮晚摇鼓起勇气,再次求道“不行。夫君你将她还回来。明日不行的,半个时辰、就半个时辰”

    她苦苦哀求,衣袂在土地上拖出了一道道黑污。

    在和亲之前,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小公主。和亲后,也不过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

    她太柔弱了,她根本争不过强硬的乌蛮王然而她的侍女不行

    真的不行

    周围人都在看热闹,让人羞耻不堪。跪坐在地的年少公主忽然从袖中拔出匕首,挥向那个几分诧异的乌蛮王

    “殿下殿下”

    她受够了她想杀了这个夫君然而她太柔弱,用尽力气也只伤了那人的手臂。之后她便被关了起来,除了吃食,那些乌蛮人说乌蛮王震怒,说绝不饶她。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暮晚摇哭着拍门。

    直到两日后,乌蛮王的长子蒙在石打开了窗子一条缝,有些同情地与她说“你那个侍女,已经死了。你别再哭了,没用的。”

    蒙在石叹道“公主啊,你太弱了。你如果不能强硬起来,你身边的人,全会这么消失的。”

    被关在屋中、靠着墙抱膝而坐的少女仰头,目光空茫地看着那透过窗缝与她说话的少年乌蛮王子。长发凌散,一身污泥,她脑海中只重复着那个少年同情的声音

    “你那个侍女,已经死了。”

    其实之前也死了些人,之后也会死人。但只有秾华的死,让暮晚摇瞬间崩溃,让她怀疑自己是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连身边人都护不住

    大魏公主本应是高高在上的,她柔弱些也没关系,有人会护她。然而到了乌蛮,这些野蛮人,根本不将她当回事他们的羞辱,折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蒙在石的声音再次响起“你要强硬起来。”

    隔着窗子,他吹声口哨,向她伸手,似笑非笑“怎么样,与我合作吧,公主”

    暮晚摇倏地从梦中惊醒,睁开眼,发现自己心脏兀自猛跳,整张脸滚烫无比。

    她捂着心脏,蓦地眉心一垂,下定一个决心。

    暮晚摇赤脚下床,喊外头侍女“与我一道去长公主府上我绝不能就这样算了”

    “她可以为她的冯郎争取别的,但她不能动我的人”

    公主府上灯火渐亮起,侍女春华和侍从方桐等人都起来了。春华服侍公主,知道公主要去与长公主对上,不觉心惊害怕。公主唤她进屋,她抓紧时间嘱咐方桐几句,千万不能让公主做傻事。

    永寿寺中,雨将窗子推开一点,飘入室内的雨帘,惊醒了伏在案上闭目浅寐的言尚。

    言尚揉了揉额头,起身去关窗子。他手扶在窗上,忽然不动了,因看到寒夜大雨中,方卫士向这边走来。

    二人隔窗而望。

    方桐拱手,焦急道“言二郎,此事因你而起,你不能放任不管我家公主为了你,要去找长公主算账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她要把名额改回去”

    言尚目中有些怔忡。

    方桐唤“言二,言二郎你不会就让我家公主为了你,去得罪不该得罪的人吧”

    言尚回神,连忙道“自然不会”

    方桐松口气,言尚已经开了门“方卫士,你是骑马而来的么借你马一用”

    夜雨簌簌。

    马车前悬挂的灯笼在雨幕中飘摇,重重火光在暗夜中静谧无声,只听到车马辚辚声。

    马车到了庐陵长公主的宫观外,春华撑着伞,暮晚摇一身华裳,下了马车站在观外,仰头看着自己很少来的这座府宅。府门口的守卫也疑惑地看着丹阳公主驾到,不知丹阳公主深夜来访是为何。

    她面容冷淡,深吸一口气,抬步就要迈上台阶,身后重雾大雨中,传来剧烈震地的马蹄声,有人声音清而急,伏在马上

    “殿下”

    暮晚摇心无旁骛,从来不搭理无关人事。春华都回头去看,她只提起裙裾踩上台阶。

    正要让守卫进去通报时,身后伸来一只手,握住了暮晚摇的手腕。因身后来的那人力气太大,暮晚摇又站在台阶上,她竟被拉得趔趄一下,被身后人扯得转过了身。

    鼻尖撞上郎君带着潮气的胸脯。

    他心跳得厉害,她摇晃要摔时,被他抱住了肩。

    一道台阶,二人如同在长公主府门前拥抱一般。

    暮晚摇站在台阶上,与言尚幽静又松口气的眼眸对视。他眼中神情又复杂,又迷惘,又带着几分不认识她一般的打量。

    还有一些流离的星火,在他眼中渐渐亮起。

    夜雨中,他搂着她肩,缓缓俯下身。

    他贴着她的耳,温柔低声“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我有更好的法子,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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