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宫里日日夜夜,惦念的就是有一天能再见到哥哥,她多盼望能回到童年。

    而今总算见到了,却马上要生死相隔。

    阿福魂不守舍地出了帐,想去找云郁。

    她两条腿像是飘着的,脑子里像灌了浆糊一般,糊糊荡荡的。她心念着云郁,先看见了,却是摆在地上的两具尸首。那尸体惨白的像石膏,浑身的血都流干了,已不辨人样。阿福猜到,这两具尸体,就是任城王云祁和始平王云岫,因为云郁正背对着众人,伏在尸身上嚎啕大哭。

    皇帝一哭,周围人也哭,贺兰逢春也跟着落泪。一时内外全是哭泣声。

    河阴堆积的两千多具尸首,哭声一现,顿时气氛透着悲凉。远处寒鸦饥号,逐渐在人头顶上翻飞。食腐的猛禽,还有野兽,嗅到了血和腐肉的味道,都栖息潜藏在附近,随时等着过来饱餐一顿。士兵们驱之不去。鸟兽声,伴随着萧萧的林木声,黄河水声,仿佛是天地在跟着呜咽。

    阿福想替韩烈求情的话,一句也说不出。

    她想着自己马上要跟挚爱的亲人生死相隔,是以悲伤恐惧。可是眼下同亲人生死相隔的又岂止是她一个。云郁,他是堂堂的帝王,此刻正趴在自己亲人的尸首上,无助地痛声哭泣。河阴这么多遇难者,他们又是谁的父母,谁的兄弟,谁的亲人。

    战场上无所谓善恶,也没有残忍不残忍。但河阴不是战场。

    这是天子登基,祷告祭天的地方。

    这些人都是冤死。

    云郁抚尸痛哭时,想到了很多死。

    他父亲任城王,当年被一杯毒酒赐死。

    人人都说,任城王是个好人,宽容大度,虚怀若谷。位高权重,知人善任,宰辅之德,唯一的缺点就是过于软弱,明明有篡位的实力,偏偏不敢。皇帝要杀他,他就乖乖把头递出去。鱼被按在砧板上,都还会蹦两下呢,他父亲枉做了十年摄政王,名满天下,到头来不如一条鱼。

    谁不惋惜。

    连听过他父亲名字的陌路人,都会摇头叹息。

    他母亲为此抑郁多年,临终前对皇室的恨意仍未消。所以他们兄弟从小就明白,身在帝王家,就是长在悬崖边。高处不胜寒,不是老实本分就能保命的。他父亲就是前车之鉴。要想活命,就要主动去争取。

    他没错。

    云祁云岫也没错,何以竟遭横死落得跟父亲一样的下场。

    他两眼发红,扭头,含泪睥睨着贺兰逢春,目光悲哀,表情却是冷冷的“太原王,这事算什么说”

    他语带恨意“若是打仗,便用打仗的法子。两军交战各凭本事,纵是有死伤,朕不会说什么。若归朝堂管,朝臣有罪,也该归其有司,按朝廷律法,审理定罪。如何不问青红皂白,不分忠奸善恶,肆意屠戮,滥杀无辜。你的眼里可还有朕,可还有王法借着祭天的名义杀人,冒天下之大不韪,你就不怕触怒了神灵”

    贺兰逢春迎着骂,噗通一声就跪下了,脸色惨白,颤抖着嘴唇,半天不敢作声。

    “回陛下”

    贺兰麟即刻跪下,替贺兰逢春求情“主公也是一时糊涂,受了韩烈的蛊惑,还请陛下网开一面,让主公将功折罪。”

    说话间便有人将韩烈押上来,五花大绑,按跪在地上。

    云郁缓缓地站起身来,转头,面向着众人,目光像一把利剑,紧紧盯着跪在面前的人,冷冷道“你就是韩烈”

    韩烈像是被一群狮子老虎围起来的羔羊,腿都已经吓软了,除了磕头求饶,一句话也不会说。

    云郁盯着韩烈,面带煞气,语带威胁“太原王,这是你的人,你说要怎么处置。”

    贺兰逢春俯首道“请陛下将他斩首,以正法典。”

    云郁道“他是你的人,你自己动手吧。”

    贺兰逢春刚下令,左右一群下属纷纷下跪求情“太原王,还请饶了韩将军一命吧。末将们愿跟韩将军一同领罪。”

    “太原王,韩将军家中尚有兄弟妻儿,还请网开一面。他也是为太原王卖命,立的功劳不小,而今这样杀了他,岂不是让将士们寒心。”

    贺兰逢春的部下,一时全都跪下了,跟着求情。包括贺兰麟,也替韩烈说话“陛下,韩将军有罪,但罪不至死,可否留下他性命。”

    “是啊陛下,韩将军在军中颇有威信,将士们都心服他,杀了他,恐怕会有士兵叛逃,军心不稳。”

    竟还有士兵哭起来了,一起下跪求情。

    云郁见此情景,怒从中起,厉声道“罪不至死那昨日河阴的三千死难者,就罪该至死他家里有兄弟妻儿,别人家里就无兄弟妻儿”

    他怒不可遏,猛一反手,从身后的一个守卫腰间拔了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韩烈当胸刺去“你们不敢动手,朕亲自动手”

    雪亮的剑锋在空中划过,韩烈避闪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剑刺过来。

    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意想中的疼痛却并未到来。眼前眩晕了一阵,他感觉有个东西扑了过来。扑的太快,他以为是老虎,还是豹子,正心里疑惑这里哪来的野兽,意识突然清醒过来了,是个人。

    还是女人。

    就在云郁拔剑的时候,有个小姑娘,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突然挡在他面前。他听到一声娇弱的女孩儿嘤咛声,一个柔软的女孩身躯,倒在了自己的怀里。手上有热乎乎的东西在流动,他低头一看,红色的,是血。

    韩烈吓的嘴唇哆嗦,一时都忘了自己命在旦夕,赶紧抱着怀里的小丫头,颤着声叫道“快救人这有个姑娘陛下伤错人了。”

    韩烈不是头一次见杀人,却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么恐慌。他不知道这个小姑娘是谁,只是感觉她的模样有点莫名的亲切和熟悉,好像曾在哪里见过。看到她受伤,就本能地担心害怕,一边慌乱地查看她伤势,一边大叫“快救人,快救人这姑娘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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