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我一会儿再用蜡重新封起来就是,没人看得出来。”

    季沧亭迅速将信件扫了两眼后,嘴唇微微抿起来,半晌,幽幽叹道“穆赦,这活儿你不该接。”

    穆赦正数着金条开心着,闻言懵道“怎么了”

    季沧亭慢条斯理地封着信口,道“县令这封信是写给建昌节度使庾光的,庾光持虎符总摄西陲军务,势力不小。如今京中动荡,太尉扶了一个痴愚的亲王想继位,下面的诸州府本就动荡不安,桃西县离得这么远都开始送投名状了,我猜庾光怕是要起兵谋反。”

    穆赦没明白“所以那关我啥事”

    季沧亭对他的智慧感到绝望“要是打起来,这一趟怕是得给将来的叛军头子治病去,你仔细想想这到底关你啥事。”

    穆赦“你们汉人真严苛,就不能让大夫们治病拿钱一别两宽从此天涯吗”

    季沧亭“你也不必太悲观,万一谋反成功了,你没准还能进宫混个太医当当。”

    “那不成,我去当了太医,谁去救我姐姐”穆赦在屋里团团转了一会儿,问季沧亭道,“咱手头还有多少银子”

    季沧亭拨拉了一下算盘,道“你要的药引太过名贵,还有几样是贡品,如今黑市子的行市不佳,估摸着还不够。”

    穆赦咬了咬牙,道“富贵险中求,这浑水得淌,管他打不打仗,我治完就走人,你就在家里待着”

    “不。”季沧亭将信口抹平,让信口的痕迹恢复如初,“这一趟,就算你不去,等我养好了手脚也得去。”

    穆赦道“你一个瘸子又跑不动,去添乱吗”

    季沧亭“这说来话长,我在京中有一个仇人,刚好我同庾大人家管家的小姨的大侄子的隔壁邻居的王婶婶有故,我想托他们家参军的小儿子趁谋反帮我杀了那仇人”

    “行行行别编了,去收拾行李吧。”

    十天后,一队百余侍卫组成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路过桃西县,季沧亭还以为那庾大节度使何时转了性,这般礼贤下士,等到扛着穆赦的大包小包的药材和宝贝蛇加入了车队,才发现这一队护送的不止穆赦,足足有五六家各地的神医。

    “这怕是给皇帝看病吧。”穆赦瞅着那些个胡子都快垂到肚脐眼上的老大夫,震惊不已。

    季沧亭心道皇帝也用不了这么多大夫。

    穆赦转了一圈,道“这么多老头子抢一个病人,咱们还拿得到诊金吗”

    季沧亭懒洋洋道“小场面,宣帝在位时,好搜罗那些丹石妙方以求长生不老,什么寒食散神仙丸,什么灵芝祥瑞、妖道蛊师,皇宫里献丹药的队伍能从宫门挤到城门去,当年在京里可风行着呢。”

    穆赦翻了个白眼,道“我师父说了,二十年前还能养些药人练练手,就你们那半年前暴病的狗皇帝一登基,到处毁道观禁药人,弄得我们这些蛊师生意都没得做。”

    季沧亭“就是,先帝要是还在,哪轮得到你成天逼我试药。”

    穆赦“我日哦,就让你尝尝甘草丹够不够甜就叫逼你试药了整天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会,半年了叫你养个小青蛙蛊虫试试手,你还怕它咬你,说你两句又立马翻脸骂人,你看我现在敢惹你吗”

    穆赦从他师父手里接过药庐的时候,他师父千叮咛万嘱咐不可把季沧亭药死了,其执念之深,哪怕是后来行将就木,穆赦揣着根老姜在在病榻边酝酿泪水时,他师父仍是三度瞑目又三度诈尸,直到穆赦对着蚩尤大神的石像拿下半辈子发誓绝不把季沧亭弄死,这才驾鹤西去。

    季沧亭两人拌嘴的声音有点大,远处聚在一起的老大夫们纷纷侧目。

    “蛮夷之人,聒噪”

    车队里的老大夫们都是杏林名门,有些看不惯恶名昭彰的苗疆蛊师,是以一路上隐约有孤立他的意思。

    他们刻意疏远,穆赦也不喜欢上赶着攀谈,如是在那些护卫的护送下,很快便见到了目的地建昌的界碑。

    一路上大家倒也相安无事,直到某日在一个茶馆里歇脚时,季沧亭从那些议论穆赦的大夫们口中听到一些言论,似乎有些坐不住了。

    “黄口小儿,怎与我中原名门同台相较。”

    “杏林之术,若无三四十载阅历,难有成就,老夫却看不出来这苗人有何独到之处,竟惹得贵人青眼。”

    “滥竽充数之辈,国公爷面前自然优胜劣汰,诸位饮茶、饮茶。”

    穆赦听得耳朵起茧,转头却见旁边平素总是一副懒洋洋模样的季沧亭忽然挺直了腰板,用一种让人发寒的目光死死地盯住老大夫们那边。

    “你要是搞事情,我就说你羊癫疯犯了,建议官兵把你就地掩埋,你安心去吧,他年我衣锦还乡,会给你带半条鸡腿上供的。”穆赦道。

    若是放在往常,季沧亭或许还会耍两句贫嘴,今天却神色古怪,低头端起茶盏润了润苍白的嘴唇,她说“我想回桃西。”

    穆赦“你干啥都离家百里地了,你一个瘸子想爬回去”

    季沧亭长吁短叹“人生地不熟的,咱们这队里就我一个花容月貌的女子”

    穆赦指着门口站岗的侍卫道“你他娘的不是天天在摊子上吹牛批,说这种五百斤的大汉你十六岁的时候能艹十个吗。”

    季沧亭“你又不按点发工钱,我还不能跟娃娃们吹吹牛批打发时间吗实不相瞒,其实当年我是我们那儿方圆百里最烈的妞儿”

    方圆百里最烈的妞儿最终没有找到机会临阵脱逃,队伍的领队侍卫很快进到茶馆里来,催着大夫们上了车继续行进。

    过了半个时辰,人烟渐稠,远远便瞧见了建昌的城池。

    建昌乃是南国名都,穆赦来中原不过两年,很少到这种极尽繁华的地方,时不时掀开车帘四处观望,嘴上不停问着各种风土人情。

    穆赦“大都会就是好,真不晓得你们汉人的炀陵是什么样,比这儿大”

    季沧亭“要大上三倍吧,随便把你扔个地儿,你凭双腿怕是走个三天三夜都不一定走得出去。”

    穆赦“我记得十年前汉人的地盘有半数被匈奴踏平了吧,那会儿我还小,听行脚商说匈奴屠了好几座城呢,这儿是不是就是其中之一”

    “是啊,匈奴南下打进建昌,城墙破,官衙毁,青壮枭首取乐,妇孺掠走为食,官军来时,城中屋舍,十室九焚。”

    她说得轻描淡写,穆赦却是听得后颈发麻。

    “难怪你们中原人们如此爱戴你们那皇帝,要是没有她,这大越朝是不是就没了”

    季沧亭笑了笑道“这片山河从来不是缺了一个女帝就灰飞烟灭的,先帝不在,自有其他血性之士拔剑赴战,一人奋起,万众景从,又何惧疆外群狼世道风雨难休,千秋万世,天下汉民便是这般走来的。”

    南疆势力混乱,每隔上几年,有些弱的苗寨便寨毁人亡。穆赦来中原一者是为了唤醒他长年沉眠的姐姐四处寻药,二者也是为了能安心研究医毒之术。

    他听了季沧亭这般言语,不免觉得有些酸,朝车窗外看了一眼,只见一些北地口音的百姓也正往建昌去,细一听,便听他们正谈论着北方税收太重,不得不拖家带口南迁云云。

    穆赦遂撇撇嘴道“可惜你们汉人最好争权夺利,眼下这大好盛世,怕是维持不了多久了。”

    季沧亭看着车窗外赶着收最后一茬秋粮的农人,轻声道“国仇已靖,家恨未平也是时候该讨了。”

    穆赦“你说啥”

    “没什么,我先睡一觉,到地方了记得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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