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文忱得了通传,说别馆下榻的云中君找他有事。

    说是叙旧,文忱难免惴惴,踏月而来,到了别馆门口,还不忘整一整衣襟,理好仪容,才踏入其中。

    院中只得一人。

    封如故用他的玉酒壶自酌自饮,清辉之下,风陵独有的白衣蓝带看上去异常清圣。

    他该是喝了有一阵了,面上已有飞霞。

    他闲闲招呼道“来啦。”

    文忱撩袍,行的是跪拜大礼“云中君。”

    两人是同龄,这样郑重其事的礼节,难免滑稽。

    封如故安然收受“起来吧。你家遭逢白事,你也该是连日劳碌,我还把你叫来,不妨事吧”

    “不妨事。”文忱起身,束手立在一旁,客气又生疏。

    口头上说多年不见,但当真见了面,文忱实际上有些尴尬。

    说老实话,他们并不熟悉。

    初见也是在十年前的东皇祭礼上。

    突变未生前,他还和众道门弟子一起,议论、嘲笑坐在一侧岩石上、把秩序官令牌在指尖一甩一甩的封如故。

    “不是说是风陵大师兄常伯宁来这边吗”

    “是啊,凭什么轮到封如故来带我们”

    “你们可听说过他封如故的出身一个靠走街串巷、摇铃贩药发家的商贾之子,入风陵前还杀过人,那时他不过九岁小小年纪,心辣手毒”

    这些流言,文忱听过,也说过。

    但偏偏就是这个人,在他们被蓄谋已久的魔道吸入“遗世”、纷纷被魔气所伤时,救了他们性命。

    “十年不见了。”封如故开口就不是人话,“文大公子眉间川字纹更深了。”

    文忱修养不坏,只笑了笑。

    封如故把凳子拿脚勾给他“坐吧。我坐着,你站着;我喝着,你看着,我也不尽兴。”

    文忱只好入座,却有意回避着视线,不去看封如故的眼睛“舍妹与云中君婚约已解,劳烦云中君走这一遭了。”

    “客气。”封如故把斟满酒的杯子推给他,自己用玉杯轻轻在柔软唇畔碾压,“我见过令妹画像,你说奇不奇,我今日见了令弟,她与一胞所出的二弟,并不多么相似,眉眼却与你相近。”

    文忱不言,脸色却隐隐有了些变化,举杯一口酒闷下,却半丝滋味也没能尝出,脸上露出了些苦痛之色。

    “嗳。”封如故似是闲聊,“关于令妹尸身去向,你可知晓”

    文忱怪笑一声“云中君玩笑了,我怎会知晓”

    “那就奇了。”封如故自顾自道,“这文始山上下,穷讲究礼节,我没通知何时到访,御剑石上便随时候着一堆弟子,我风陵山都没这等派头。”

    文忱招架得颇为狼狈“小门小派,不敢与风陵相比。”

    封如故却不理他似有意似无意的转移话题“御剑石上都是如此,那正门呢,侧门呢一具无头尸身,该怎么送下山去一颗头颅,又该怎么运上山来”

    “头颅比躯干更方便处理。舍妹许是下山后,为人所害”

    封如故淡淡道“不呢。她身上可穿着浴衣。”

    文忱手中的杯子陡然落在青石桌上,发出脆亮响声。

    “哎。”封如故心痛,“我的杯子。”

    文忱神态大乱“你,你怎会”

    封如故拿过玉杯,细心查看有无伤痕“令妹就在后院躺着,不妨自己去看。”

    文忱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冲向后院,然而最终还是勉力稳住了心神“云中君,莫要拿逝者玩笑”

    封如故望着他“吓到你了”

    文忱不知不觉已出了一身虚汗,干巴巴地“哈哈”两声,举袖拭汗。

    “好。既是玩笑,那我现在的话就都不算话了,权当醉话。”

    封如故把杯子往桌面上轻轻一放,怜香惜玉之情甚足“看温泉边石头的水蚀程度,别馆该是这两年才修的,泉眼挖得也晚。此处冷热泉兼有,是山里唯一的一处每时辰换一次水的哦,这是我来时,听引路的小道说的。”

    “把这里作为别馆,一来,可用来待客,二来,你们闲暇时也能自己来此放松游玩。”

    “听说,文三小姐生前最爱此处,甚至有说过,要把香闺移至别馆。”

    文忱脸色煞白,不言不语。

    “文三小姐如果是在汤池中玉殒的,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又一杯酒下去,封如故脸颊更添绯红。

    “文始山上下,别馆汤池是设计最精巧的,一个时辰一换水,水随地脉流走。此处杀人,干净方便,连血迹都不会留下。”

    封如故说着,还认同地点了点头“我若是在文始山杀人,一定选择此处。”

    文忱牙关咯咯作响了一阵,青红着一张脸,跳起身来,倏然拔剑,剑尖对准封如故,环佩叮叮咚咚,响得宛如他的心跳。

    “坐下,手放开。”

    封如故一声命令,直接叫文忱剑身抖了三分。

    “还是说”封如故动也未动,抬眸相望,单指贴在酒杯外壁,施力轻轻转动,“你要在我面前舞剑”

    文忱勃然变色。

    封如故的归墟剑法,他是见识过的

    当啷一声,长剑坠地。

    文忱跌坐在地,知道尸身和他精心掩藏的秘密,必定是被发现了。

    他把脸深埋在掌心里,肩膀颤抖得厉害“我明明埋在松树下埋得很深,怎会”

    “不巧。有人看见你砍头,埋尸了。”他已经听不出封如故的话是嘲讽还是真心了,“下次可要当心啊。”

    文忱猛然抬头“小妹不是我杀的是他逼我是他逼我”

    “谁”

    “我不认识是,一个着黑衣的年轻人”

    文忱神思混乱,仿佛又回到了七日之前。

    文忱其实是反对小妹与风陵结亲的。

    他的理由是,他认得封如故。小妹与封如故虽八字相合,但性情不合,也是枉然。

    文慎儿从小便与大哥文忱交好,反倒与性子莽躁的二哥时时争吵,所以一看大哥支持,愈发闹得肆无忌惮。

    父亲被这一双儿女搅得头痛不已,便把文忱叫到书房,告知了他一桩惊天之事。

    文始门内,养了几个小魔道。

    说是养,实则是监禁。

    据说,这些小魔道都有父母,也不是专靠杀人修炼的血宗后代,只是天生的魔道血脉。

    情宗两名,尸宗一名,蛊宗一名,共计四人。

    刚一听到此事,文忱骇了一跳“父亲,你收留魔道作甚”

    在如今正道之中,魔道人人得而诛之,谁也不会认为这是不义之事。

    “何来收留他们乃是我一年前擒捉上山,在身上落了法印,叫他们不得离山的。”

    父亲文润津顶着文忱震愕的视线,侃侃而谈“他们的父母,为着救孩儿性命,得四处搜寻灵石,好在遗世三月一开之时,进入其中的荆门鬼市,换取一些有用之物,比如从道门流出的修炼经书,送来咱们山上”

    文忱听懂后,冒了一脑门子冷汗“父亲,你扣留魔修幼子,与魔修做交易这于道不符”

    文润津捻须一笑“吾儿,你年尚不足而立,怎得比我这个老头子还要迂腐魔道欠我们正道良多,想何时取回报酬,那是我们道门的事情。”

    文忱觉得这话有问题。

    那些流出的炼丹、铸器、剑道的秘法心诀,不都是四门先圣撰写,呕心沥血而成和他们这些新立的小门派有何关系

    然而,子不言父之过。

    文忱结巴道“可是”

    文润津不容他再说下去,接过了他的话“可是,这非是长久之计慎儿太不懂事,我们只要与风陵联姻,让云中君成为文始门女婿,那归墟剑法,可不就是咱们家的了”

    文忱说不出话。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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