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的封如故是被一股浓重的水腥气熏醒的。

    他小声嘀咕“浮春, 把鱼缸的水换一下”

    话一出口,他一个激灵, 倒先醒了来,翻身坐起,待起了身, 才顾得上捂住疼得几欲裂开的脖子,痛得吸气不止。

    他脖子疼,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戴了一副头面, 那头面珠翠纵横, 金丝缠缚,金丝穿着红榴籽似的红宝石,一串串半覆住面容, 随身而动,摇曳生姿。

    大金大红的配色本是俗艳无比,但这是封如故特地为如一量身定做的, 说他通身气质太过清冷,如果没几件像样的艳丽首饰衬着, 单坐在那儿, 不像是等丈夫的新嫁妇, 倒像是在给丈夫守灵。

    现在这玩意儿上了头, 封如故才晓得这金冠加上红宝石,总共有多少分量。

    封如故被压得落了枕, 一面活动着脖子, 一面四下里张望。

    他在一间潮湿至极的山洞里, 洞中光线昏暗,只靠一双晦暗的龙凤喜烛勉强支撑着一点光明,霉烂气息极重,像是虾头和死老鼠在咸菜缸子里腌制了半个月后揭开盖子的味道,熏得封如故失了一会儿神才缓过来。

    这小洞中倒是五脏俱全,梳妆台上有一面镜子,镜框在这浓稠的潮湿气息里泡得泛了铜黄,镜面也被磨损了一大片,从中映出的人影宛若鬼影,模糊走样,简直像是舞台上的皮影。

    木制梳妆台式样还算不差,只是缺了小半条腿,残缺地立在那里,像是个断了腿的美人,木头上有被泡浮的软木皮。

    这小洞内的陈设,都像是从水里捞起来的废品,又粗手粗脚地拼了个框架出来。

    封如故躺着的这张床根本没有床腿,只是在一片薄棺材板上添了两床潮漉漉软绵绵的褥子。

    封如故忍着脖子疼,从床上爬起。

    鲜红的、滚镶着银边的襦裙直接拖到了地面,封如故只得提着裙摆,一步步移到了镜前。

    镜中映出了嫁衣如火的封如故。

    封如故原先的新郎服被扒了个一干二净,连双袜子都没留给他。

    现在他身上的,是如一那团火似的嫁衣。

    花钗礼衣、耳珰绣鞋,一样不差地穿到了他的身上,红榴似的珠帘头面覆在他的眼前,更显得他眼波泛泛,肤色如雪。

    目前的情况倒也分明。

    他被那根人柱绑了来,做了新娘子。

    身处险境、犹不知性命是否可保的封如故呆望着镜子,欣赏半晌,摸了摸自己的脸,想,真他娘的好看。

    一道脚步声从洞外传来,幽幽地踏在地上,踩出唧唧的细弱水声,像是水鬼缓缓而来。

    封如故在瘸了腿的梳妆台前坐定,把自己耳上的琉璃耳珰往下捋顺,又把被水雾沁湿的黑发抖得更散,半湿地披在肩上。

    来人站在跳动的烛火间时,封如故也回过了脸。

    二人一齐怔住了。

    来人穿着原本封如故穿着的新郎服,那衣服对它来说实在太大,绊手绊脚的,待它回过神来,它跌跌撞撞地冲到梳妆镜前,再次细细打量了封如故一番,继而面上浮现出喜色“我就知道这件衣服适合你”

    封如故也回过了神。

    这将自己掳走的人柱,怎么变作了他家小红尘的模样

    不过,她的身量矮了不少,面容也失了本体的清冷,活脱脱是一个二八怀春的如一居士。

    见状,封如故有点想笑,便笑开了。

    笑颜入目后,少女如一看得几乎痴了,蹲下身来,仰脸看他,并轻轻捉住他的衣带,脑子里乱哄哄地响着各样的声音。

    “这床不好,这梳妆镜也不好。”

    “以后可以选一个好一点的水洞给他住。”

    “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哥哥们和小七。”

    “将来孩子还是要两个不,三个更好。”

    在少女如一脑中迅速计划着自己与眼前人的下半生时,封如故提起拖过脚面的长裙裙角给她看,埋怨道“你管这叫合身”

    少女如一羞涩道“这身衣服长了些,但是,你穿,真的适合。”

    封如故悲愤地想,适合个屁。

    我平时都是放右边的。

    封如故现在宛如被土匪抢入山中强作压寨夫人的黄花大闺女,他在思索,自己是应该宁死不屈,还是该曲意逢迎。

    毕竟不知道师兄和小红尘需要几多时辰,才能寻到这鬼知道是在哪里的臭水沟子里。

    那头,身着男装的少女却是十分主动,把下巴枕在了封如故膝头。

    封如故的唇角跳了跳。

    他年轻时,一时兴起,也曾将他家小红尘扮作玉雪可爱、扎了小辫子的姑娘家家,在他羞得手背都发了红时,笑眯眯地强行抱着他上街,找了一名画师,绘下了“父女”二人的面容。

    直到如今,这绘像还存在“静水流深”的小橱里。

    封如故曾无数次期望小红尘能学会撒娇,但直到现在,封如故才发现,这张脸着实不适合撒娇,就适合摆出一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端庄样子,然后被自己亵玩得红意弥漫。

    少女如一问“你叫什么名字”

    封如故答“封如故。”

    少女如一笨拙地同他套近乎“是哪三个字”

    封如故在湿漉漉的梳妆台上写下三字,封、如、故,字字深暗。

    少女如一努力装作自己认识字“好字。”

    封如故“好在哪里”

    少女如一镇定点评道“写得很大。”

    封如故又笑了。

    少女如一壮着胆子“你不怕我”

    封如故“我为何要怕你”

    少女如一“你见到过我的那个样子。我每次喜欢新郎官的时候,和他们快乐过,就想带他们走,可他们一看到我和哥哥们,就给吓死了。”

    还没等封如故说话,少女如一就莫名地赌了气“你要是怕我,我就不喜欢你了。”

    封如故理着耳环穗子“我见过这世上顶坏的东西。你们嘛还排不上前三。”

    少女如一一时不知道这是好话还是坏话,只觉悲喜交集,抗议道“我们不坏。”

    封如故“为什么这么说呢梅花镇因为你们,连婚仪都办不了。”

    少女如一直愣愣望着封如故,涂了些蔻丹的嘴巴微微一撅“可我也想嫁人。”

    “嫁一回,还不够”

    “我要嫁一个喜欢的人。”少女如一执住他的衣带,“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我喜欢你。”

    “好看就能嫁”

    “不然呢”

    “若我是坏人,要送你去死”

    “我不怕。”少女如一道,“我现在就是死的。”

    “若我想要叫你和你的那些朋友们灰飞烟灭呢”

    “什么是灰飞烟灭”

    “就是死得连个渣都不剩。”

    封如故灵力全无,和普通人全然无异。

    若是换了旁人,根本没有这样的狗胆敢和一个怪物的七分之一这样叫板对杠。

    但他却心平气和地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像是根本不畏死。

    “这是你的心愿吗”少女如一听他说了这许多残酷话语,既不动怒,也不伤心,愣生生道,“那么我愿意。只是,你不要害我阿大阿二阿三哥哥,小四小五姐姐,还有小七弟弟哦。他们没同意要灰飞烟灭,可我同意。”

    封如故注视着这只凭自己的好恶行事、却连性命都可以拱手出让、一片痴心的小怪物,一时无言。

    少女如一看他,越看越喜欢,大胆地握住了他的手“我们圆房吧。”

    封如故“”

    封如故“圆了房,我就会被你睡死了。”

    少女如一理直气壮“不会。那些男人都是被我吓死的,不是睡死的。”

    封如故比她更加理直气壮“我身体虚弱,是会被当场睡死的那种。”

    闻言,少女如一并不在意这点美中不足,相反,她更加怜惜这个人了。

    但她有些为难“可那些男人都跟我讲,结婚最重要的便是要圆房。”

    封如故眼睛一转“我有办法。有纸吗”

    少女为他寻来的纸也像是在水里浸过,黄纸纸面上尽是浆坏了、染皴了的疤痕。

    封如故蘸了一点臭墨,一本正经道“男女之事,未必要合欢。我粗通一些阵法,如今画一道干柴烈火符与你,只要我们两人各握一张,躺在床上,便算是圆房了,周公和月老也都认的。”

    这一通胡言乱语,哄得这少女开心不已“好好,你快画。”

    封如故并不下笔,望着少女喜悦的眉眼,打探消息“需得你的名姓,干柴烈火符才能奏效。”

    少女雀跃道“我叫小六。”

    封如故“这不能算是名字。”

    少女不解“可这就是我的名字呀。”

    封如故“起码得有姓氏吧。”

    少女皱着眉低下头,和自己身体里的诸位姐姐哥哥弟弟轮换着用同一张嘴,唧唧哝哝地交流一番,也没能商量出个所以然来。

    最后,她索性一拍掌,指着自己这张脸道“你就用他的名字嘛。他的名字现在归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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