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如故抚掌大笑“痛快许久没这样痛快过了”

    如一从剑境中脱身,搓捻着被棋子染得微凉的指尖,掌心却是滚烫一片,手腕微颤,刚才与义父比剑时的压抑一扫而空。

    就在刚才,封如故以棋入剑理,点出了娑婆剑法中的弊端。

    如一向来主张以杀止杀,以剑融入业果,借阴兵之魂,为己所用,平时却用阳气加以抑制,难免损耗剑法威力。

    封如故搅弄了一番剑上风云,为他指点出了一条明路。

    他剑中业果众多,却强弱有别,容易被各个击破。

    最好的解决之法,是以养蛊之法,让众家业果在剑中争斗,筛出强者,再在丹宫中留出一处阴地,以身体豢养煞气阴魂,与之共生,助其强大,让它为己所用。

    若是如一在寒山寺中的挂名恩师听到这等修炼之法,定会跌足,大呼荒唐。

    如一不遵杀戒,自引业果上身,已是泥足深陷,断了登上西方极乐之途,哪里还有将业果养于己身的道理

    但如一练剑,却从不拘囿于这些佛理。

    他对封如故的指点深以为然,一时在心中将封如故引为剑友。

    他问封如故“这便是归墟剑法吗”

    封如故将最后一颗棋子掷于棋罐,发出清脆的啪嗒一声“不是。”

    “剑名何名”

    “无用剑法。”封如故脱口而出,话音中带了一点自嘲,却很快又换了说辞,“哦,不是,随缘剑法。”

    如一怀疑他是随口起的。

    渺渺剑意凭空散于六合间。

    夕阳将落,青峦染上千丈玉色。

    封如故收起棋盘,懒懒地跷着脚。

    一场剑斗过后,封如故被唐刀客算计、勾起旧仇记忆的压抑也尽随风去,怎一个爽快了得。

    他索性与如一攀谈起来“小如一,如果有一日你遇到你的仇敌,你待如何是杀,还是由得他去”

    如一想了想,道“佛教不讲仇敌,只讲因果。所谓仇敌,不过是不善的因果罢了。”

    封如故挑眉“所以”

    如一“所以贫僧会化消因果。”

    封如故“化消”

    如一冷道“便是让这个因果彻底从世间消失。”

    如一养在寒山寺中十年之久,却始终修不出一副佛道心肠。

    或者说,他本就不该是佛家人。

    如一生于万千恶意与欲念之中,于人世中虚度了蒙昧的九年,不知何谓爱,何谓亲,何谓友。

    幼时,他如野兽、如草木一样自由生长,因此养出了他偏冷的本性。

    以致后来,再多佛偈经典,也无法将一颗石心暖透。

    三千世界中,唯有义父能让他的心放软,生怕硌痛了他。

    如一本以为,封如故会笑话他在佛门圣地修炼十年,仍是不懂善道,孰料封如故很是赞同地一点头“是啊,因果总要设法化解,拖来拖去,总会变成冤孽。既是自己的冤孽,也是旁人的冤孽,因此消除因果,势在必行。”

    他顿了顿,又道“不计代价。”

    说罢,封如故动作自然地偎在了如一的肩头,双手抱在袖中,像极了猫儿揣足入怀的动作,好像半分都不觉得自己此举有多么轻薄“累了。让我靠一下。”

    他本就是服了药出来的,又经历一场激烈的剑斗,虽然不曾动用灵力,但精神倦怠,也是正常。

    如一嘴唇轻轻动了一下,没有赶走他。

    他想,让他休息一下,也无不可。

    他问“云中君现在可要回去”

    封如故说“我们再飞一会儿。”

    如一说“好。”

    连如一自己都未发觉,他的嘴角不可察地轻扬了一点。

    封如故眼睛微闭,因为渴睡,眼角泛着淡红色,延伸出的弧度甚是艳冶。

    如一不刻意低头去看他,只拿指节轻轻抚弄封如故额前垂下的几缕碎发。

    谁想,封如故闭着眼睛,伸出手来,在剑身上摸索,似是在寻找如一的手。

    如一以为自己的小动作被他发现了,匆匆放下手来,任手臂自然垂落,任手掌被封如故抓到掌心。

    他有些心虚道“云中君,请自重。”

    封如故颇勾人地一笑,竟然乖乖听话,松开了手去。

    如一心中一空,竟是有些懊丧。

    而下一刻,封如故将一样东西挂在了他的虎口之上。

    一串红豆佛珠。

    红豆共计四十二颗,意取菩萨修行时“十住、十行、十回向、十地、等觉、妙觉”的四十二阶位,红豆颗颗饱满均匀,殷红如血,被银线穿了,其上花纹竟是相连的,不难想到眼前人选择红豆时,是怎样的精心和细致。

    他恐怕要剥满一整棵红豆树,或许才能找到这几十颗花纹相连的红豆。

    如一想到那个从红豆树上纵身跳下的身影,心尖被肩上垂落的长发拂过,微微发烫。

    “那名唐刀客是因我而来,你的佛珠又是因我而断,我该赔你一串。”封如故说话的口吻,仿佛这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还往他肩窝里蹭了蹭,指点道,“肩膀低点儿。睡着不舒服。”

    如一扶着他的肩,把他安置在自己的腿上。

    封如故为这过分亲密的举止愣了一愣,睁开一只眼睛,正对上如一那双过分专注地望着他的眼睛,不知缘由地欢喜起来,笑容都带了几分真心“真乖。”

    说着,他摸索着拉过佛珠另一端,在自己右腕上绕了一圈。

    “如果不小心让剑飞到沉水之上,记得叫醒我。”封如故玩笑道,“封二擅长游水,再救如一大师一次,也没什么的。”

    如一低低应“嗯。”

    在封如故眠着后,如一才敢细细打量那串红豆珠串。

    细观之下,他更是心尖轻颤。

    珠串上,居然还用暗针刻下了一篇完整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真是一份过分用心的礼物。

    如一忍不住垂目看他。

    封如故暂时了却了心事,真的睡着了。

    如一此刻才察觉,因为来不及寻顶针,封如故的食指与拇指指尖留下了两道鲜红的针印。

    从如一在风陵山青竹殿前见他第一面起,他的肤色就始终是苍白缺血的,一头黛青长发散在如一膝上,细长漂亮的眉峰被掩藏在凌乱额发之中,看起来既可怜又可爱。

    天色渐暗,月射寒江,一派风月无边之景。

    如一伸手于天,揭下一段月华,结成一条发带,轻轻用指尖梳齐他的乱发,理出头绪后,便用发带束起,将长发斜搭在他肩上。

    但如一很快觉出自己此举怪异,且观封如故结发于肩的模样,与常伯宁的身影竟有几分重叠,心中顿感不适,索性将发带一把捋下,将月光重抛空中,由得他一头乌发再次沿剑身散落。

    二人不作一语,在剑川附近的林间穿行,静享松音竹语,却不觉林中何时多了一个提灯身影。

    常伯宁在房中温书烹茶,两壶茶饮尽,三本书阅罢,久等封如故不回,见天色晚了,担心他有事,便出来寻找,恰看到二人姿态亲密,一同夜游。

    他茫然地抓住胸前衣服,用力扯紧,低头小小地吸了一口气,才缓过那一阵窒闷感。

    少顷,常伯宁转过身去,往剑川走去。

    如故心中向来是对他的义子有歉疚的,久不与他相见,亲昵些、在乎些,也是常事。

    只要如故欢喜就好。

    常伯宁未能收拾好心情,一时不想返回剑川,索性与二人背向而行,想散一散心。

    绕到剑川背后竹林时,常伯宁意外撞见了一道身着玄色衣衫的清寒身影。

    此人身怀灵气,却不携刀剑,只靠在石榴树下,仰头观星。

    常伯宁隐隐觉得这道身影有些眼熟。

    可他久拘风陵山中,不善交际,认脸的本事更是懈怠至极,想不出是否曾经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怕失了礼数,只好出声招呼。

    “在下风陵常伯宁。”常伯宁儒雅地一拱手,“敢问是何方道友在此观星”

    那人忽闻人语,身形一顿,回过首来,竟是绛纱覆面,仅露出一双偏狭的凤眼,静静望向他。

    常伯宁看他面善,又想不起来这是什么人,只期盼地看着他,等一个回应。

    那人半晌方道“散仙游道,不值一提的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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