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白了,文始门就是巨木下的一头春笋。

    更何况,现如今的风陵三君,个个不是省油的灯。

    三君排行第三的燕江南,以女子之身,得“江南先生”之号,自是非比寻常。一手医,一手毒,皆使得出神入化,手持药秤,白衣飒踏,却白生了一张温婉面孔,脾气火爆至极,动不动便纵她养的松鼠咬人。

    与她性情截然相反的,是在三君中排行第一的山主,端容君常伯宁。

    人都说此人佛性甚足,更该去修佛道,身秀仿佛菩提树,心净宛如琉璃光,是人人称道的佛心君子。

    但据文润津所见所知,绝非如此。

    至于那封如故不提也罢。

    文润津上次见他,还是十年前,文家长子被他从死地救出时。

    被封如故一同救出的还有百余名各家道门精英弟子,或伤或虚,但都精神尚可。

    每个人都说,没有封如故,他们十死无生。

    彼时,封如故重伤濒死,被常伯宁背出时,指尖往下一滴滴落血,染透了常伯宁披在他身上的白衣。

    没几个人以为封如故能活,连灵牌都备好了。

    但其师逍遥君徐行之,爱徒如子之名蜚声于外,穷尽一切手段,硬是将封如故救了回来。

    各道门只得纷纷砸掉灵牌,换上了长生牌位,日夜供奉。

    倘若没有封如故,这一代道门的精英子弟恐怕要去十之七八。

    文润津曾持重礼,登上风陵山门,想酬谢深恩,却被谢绝在外。

    从那之后,封如故便在风陵山辟了一处居所,名唤“静水流深”,在内养伤静修,整整十年,未曾下山半步。

    如今女儿成年,正是窈窕待嫁之期,文润津借着这段缘分,本想成就一段佳话,与风陵再加深一层关系

    文润津心中连连叹息,带了风陵才送来半日的聘书,亲自登上了风陵山。

    三君之中,选来选去,还是先把消息知会常伯宁最为妥当。

    听到消息时,常伯宁正在青竹殿后的花园浇他的花。

    听明白文道长来意后,他浇花的手停了。

    常伯宁拎着小花壶,回过身来,言语中有些诧异“为何呢”

    单看外表,常伯宁是谪仙白鹿一样的人。

    非是出席东皇祭礼、天榜之比一类的重要场合,他极少戴冠冕,要么用发带将长发简单斜绑,要么散发,择出一条单辫结成麻花状,温驯地搭在右肩上。

    因为眼睛天生畏光,常伯宁眼前时常覆挂一层透明眼纱。

    他说话时,一阵风过,眼纱迎风飘摇。

    文润津不觉凝噎。

    端容君儒雅异常,说话声音也不高,轻声细语的,可看不清眼纱下的眼神,文润津也不敢轻易去猜他的心思。

    常伯宁微微歪头。

    他只是想问个缘由,没想到文道长会这般噤若寒蝉。

    他有点头疼,索性把壶放下“为何”

    文润津抢先认错道“是小女慎儿骄横无理。”

    这话说得倒有几分真心。

    文润津确实觉得,是文慎儿太不识大体了。

    前些日子,风陵突然传出音讯,说是云中君封如故想求一个道侣双修。

    不论他年纪轻轻便得“君”号的地位,也不论各道门欠他的天大人情,云中君的天赋与道行谁人不晓,道门中人只要与他双修,不论男女,都于修行有大大的裨益。

    虽说公开征集道侣一事,听起来实在匪夷所思,但既是封如故做出来,那便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了。

    各家都请了冰人登门,送上适龄女子画像,夸得天花乱坠。

    封如故收了画像,择来择去,择定了文慎儿。

    二人生辰八字契合,家中尊长又赞同,于是,自然而然,好事将成。

    谁想,万事俱备,却在文慎儿这里出了岔子。

    文慎儿年方十八,又生来美貌,心高气傲,父母不经她允准,取了她的画像去给别人品头论足,她怎受得了这等侮辱

    她气冲冲上了风陵的“静水流深”,要见封如故讨个说法。

    结果,她等了足足两个时辰,砸了一套茶盏,甚至按剑闯入了卧房。

    眼见到封如故在内间酣然安睡,文慎儿只觉自己被大大轻慢了,指着封如故痛骂一顿,回去就上了第一回吊,宁死不嫁。

    听完事情前因,常伯宁道“这便是师弟不妥了,怎能这般怠慢文姑娘。”

    文润津憾道“是我们把女儿宠得没了边际。”

    “罢了。”常伯宁接过被退还的聘书,态度温文尔雅,倒不像生气的样子,“文姑娘不愿,我们自是没有强人所难的道理。”

    见常伯宁未曾发怒,文润津舒了一口气,脑中却又开始谋算另一桩事。

    两家现在是关起门来说事,文润津当然乐得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可这婚事也是定了些时日的,道门中知之者甚多,一旦公之于众

    若是说自家主张退婚,难免被人嘲笑;若是如实道来,女儿云英未嫁,又难免落得个难相与的名声

    思来想去,文润津冒了个不能与人道的主意。

    哪怕救过那么多人,封如故依然是那个封如故。

    自傲、孟浪、蛮横、无礼、慵懒、漫不经心。

    他向来名声不好,也不差这一桩。

    左右退婚一事也不可能不得罪风陵,只传些和封如故相关的风言风语出去,应当也不打紧

    见过了常伯宁,文润津还要去“静水流深”拜会封如故。

    没想到刚出青竹殿正殿,他便撞见了封如故。

    他靠在藤躺椅上,左手托一柄纤长的竹烟枪,右手边放着一把桃花伞,占了外面通往青竹殿的大道中央,一摇三晃,好不悠闲。

    听到身后响动,他回过半张脸来。

    封如故左眼是浓淡生宜的好看,如有水墨精心点染,半睁未睁时,让人想起志怪小说中破败寺庙里常见的艳鬼狐仙,然而右眼却隐于一片单片水晶镜片下,在阳光辉耀下看不分明,实在遗憾。

    封如故吐出一口竹香烟雾。

    朦胧的烟雾,让他鼻翼右侧生的淡淡一点小痣看上去不那么清晰了。

    他冲文润津点了点头,连身也没起“老丈人。封二这厢有礼了。”

    文润津被他一声“老丈人”叫得直起鸡皮,忙上前赔罪,把来意陈明。

    封如故应该是有些意外的,因为他放任手上的竹烟枪烧了几秒钟,才把玉烟嘴放入口中“是吗。”

    文润津刚想再说些什么,封如故回过头去“文道长,好走。”

    改口如风。

    逐客令都下了,文润津也没脸再待下去,诺诺拜过云中君,刚与封如故擦身,道袍便被人从后一把抓紧。

    封如故侧身道“还有一事。退婚事由,文道长打算如何对外公示呢”

    文润津心里一跳。

    眼见他的沉默,封如故颔首“我明白了。”

    文润津一骇,立即解释“云中君”

    “令爱上次前来,砸了我一套翡翠茶具。”封如故竟转了话题,“那茶具我很是心仪,是我徒儿落久花了百金购得。文道长,你作何看法呢。”

    文润津脸红一阵白一阵。

    风陵云中君当街阻拦,要曾经的老丈人赔自己的茶具,真是门风沦落,道将不道。

    还是拎着小水壶从青竹殿内出来的常伯宁解了他的围。

    答应赔钱的文润津这才得以抽身而退,有些狼狈地告辞。

    “文道长路上注意些。”常伯宁在他背后温和道别,“近来佛门道门,皆有道友无端横死,万请小心。”

    文润津一个踉跄,只觉常伯宁是在暗示他些什么,后脊梁蹭蹭窜寒气,走得如同一阵风。

    有弟子相送,常伯宁自然无心去关照客人“如故,你还好吧。”

    封如故不正面作答“亏得师妹下山去调查道友横尸缘故,不在山内,否则可有得闹了。”

    常伯宁认同地点一点头。

    “聘书还了”

    常伯宁“我已烧了。”

    封如故笑“手脚如此快”

    常伯宁“看了也是惹师弟心烦。”

    封如故望着文润津身影消失的方向,道“惹我心烦的事儿不在眼下,而在将来。”

    常伯宁很是不解。

    躺着的封如故,能看到常伯宁眼纱下干净明澈的双眼。

    封如故吸一口烟,笑说“师兄,我愿你一生天真呢。”

    言罢,他仰靠在竹枕上,望向空际,目光专注。

    常伯宁询问“今日怎么有闲情出静水流深”

    封如故“今日有雨。”

    常伯宁“嗯”

    封如故指了指斜靠在右手边的雨伞“师兄的青竹殿前,看彩虹是最好的。”

    常伯宁望向这个咬着竹烟管,百无聊赖地等虹来的师弟,心中温热“要等,不如来殿内等。”

    封如故咬住烟嘴,朝他伸出一只手。

    常伯宁失笑,俯下身去拉他,却被封如故反手抢下眼纱,旋身避开。

    常伯宁眼睛被光刺得一花,再眯着眼去寻他踪迹时,那人已经轻巧跳至阶上,指尖勾着他的眼纱,临风而笑。

    常伯宁也不自觉跟他一起笑开了。

    封如故算得分毫不错,方才艳阳高照,不消两炷夫,天色已阴,面筋似的大雨滂沱而下,在地面打出腾跃不休的雨线。

    常伯宁不负端容之名,何时何地都盘腿而坐。

    封如故却不。

    他卧在常伯宁打坐的榻侧,怀里抱着一只属于常伯宁的莲纹小暖炉,在雨声里睡得香甜。

    他睡觉向来死,除非自行醒来,否则寻常响动不能扰他分毫。

    他这走到哪里睡到哪里的毛病,真是改不得了。

    不过也无需改。

    常伯宁抬手,温柔地抚一抚他的头发,从走满云卷暗纹的袖内取出那份聘书,望着上面描金画彩的“封如故”三字发了一会儿呆,便将鲜红聘书压在诸多道门书卷之下。

    哪怕是订了婚又被退了婚,常伯宁也不知,为何封如故会在三月前,突然提出要找一名道侣,又为何会在一月前,匆匆择定素未谋面的文慎儿为妻。

    这场豪雨从午后落至傍晚。

    但未等一场雨过,便有一名素衣蓝带的风陵弟子打着伞,匆匆冲至殿内“端容君我师父可在”

    常伯宁轻“嘘”了一声,望了一眼仍睡得舒适香甜的封如故,低声问“何事”

    有他示范,那剑眉星目的年轻人也不自觉放低了语调“禀端容君,文家人又上山来了”

    “还我茶具来了”封如故抬起头来,也不晓得他是什么时候醒的。

    “不是师父,端容君”年轻人急得脸色煞白,额头冒汗,“是文始门里文三小姐,师父的未婚妻,出事了”

    文慎儿死了。

    发现她消失,女侍也并未上报文夫人,只以为她是心情不佳,外出散心。

    她被发现时,正是豪雨欲来、天色阴晦之时。

    文慎儿是被唐刀一类的凶器一刀断喉的,脑袋被整个割了下来,挂在文始山中最高的一棵树上,鲜血顺着断口淅淅沥沥往下滴,被血染污的乌色长发迎风而舞,猎猎作响。

    以唐刀割喉的杀人手法,极似最近发生的连环杀道之案,佛、道两门弟子均受波及,已死了整整十五人,就连风陵外门弟子也遭了害,是以燕江南才会下山调查此事。

    然而,在得知这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噩耗后,封如故却开口问了一个异常古怪的问题“为何只有头”

    常伯宁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师弟,你说什么”

    封如故重复了第二遍“为何只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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