态度。

    闭口禅已破,再不作应答,便有些不像话了。

    最终,他除下衣服,同时冷冷道“多谢。”

    封如故暗笑,想,这小孩儿也太矜持太要面子了。

    但看清如一身上的疤痕后,封如故微微变了颜色。

    他身上的荆棘索疤痕纵横交错,陈伤与新伤彼此叠加,竟多数是先前自罚时留下的疮疤。

    封如故低头,从储物袋内取出伤药,端起烟枪,吸上一口,和着口腔里的温热气息,一起轻轻呼在淌血的伤处,先止了疼痛,再涂抹上伤药。

    如一腰板挺得笔直,没来由的紧张,想着封如故若是问起他身上的伤势,他该如何作答。

    他无法解释的痛苦、愤怒,被抛弃的不安、自弃、自厌,是这一身伤疤的来源,也是他无法宣之于口的部分。

    但封如故居然没有问。

    在上完药前,他什么都不问,上完药后,也只是把一小盘糕点推到了如一面前。

    看到这盘糕点,如一心尖一动。

    小时候,每当自己心情不好时,义父都会弄来各种各样的甜食来安慰他。

    起先,他并不嗜甜,抓来什么都能吃,却生生被义父养出了爱甜的口味。

    自从入了寒山寺,他持戒自律,再未贪恋过甜物。

    他客气地一点头,拿了一块,动作优雅地送入口中。

    封如故道“我从三钗的小厨房里偷来的,你慢慢吃,还有的是。”

    如一的咀嚼动作明显停了一下“”

    封如故主动揽下责任“是我偷的,不算你犯戒。”

    如一犹豫片刻,冲封如故颔首致谢。

    “我第一次与师兄见面时啊,家里出了点事情。师兄就拿了一盘糕点来哄我,说不管是身伤还是心伤,吃些甜物,对调养心绪都有裨益。”看着如一吃东西的样子,封如故撑着脸颊,嗓音里满是怀恋,“说真的,我从没吃过那么难吃的糕点,又硬又甜腻得过头,一盘吃完了,我躺在床上,撑得走不动路,摸着肚子想,我又有家了。”

    “家”这个字明显触痛了如一。

    他避开脸,淡淡道“义父待人一向如此好。”

    封如故却望着他,轻声说“他不够好。如果知道让你去到寒山寺,你会变成这样的话,你义父不会放手的。”

    话说到此,两厢沉默,唯有心跳声在房中回响。

    房中对坐的二人各怀心事,自是不会察觉到门口何时多了一个人。

    隐去自身气息的常伯宁手提一个纸包,立在房门大开处,将二人的轻言细语都听入耳中,被轻纱覆盖的眉眼间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忧悒。

    明明叫他休息,他却永远这样不听话。

    他永远把这个孩子放在他之上。

    少顷,常伯宁无声无息地迈步而出,衣带飘飘,却未能飘入房中二人的视线中。

    回到主屋,他叫来罗浮春“浮春,这些等如故出来后给他。我急着赶去米脂山,这是我在城中找到的最好的糕点了,叫他不要浪费。”

    罗浮春双手捧来,哎了一声,还想说些什么,常伯宁简单一句“莫送”,便翩然踏出了千机院。

    罗浮春抱着点心若有所思时,海净忍不住出声赞道“常道长真是温文儒雅,关爱同门,十几年前还在古城那里行过那等善举,怎么看都是上上君子。想来所谓鬼心观音之号,都是骗人的了。”

    罗浮春与桑落久对视一眼。

    桑落久说“若是此名,师伯他倒是不负。”

    海净还沉浸在对常伯宁的敬仰中,这下吃惊不小“怎会他真的”

    罗浮春点点头“十年之前,我兄长萧让在遗世之难中身负重伤,睡睡醒醒,意识不清。但在我师祖、师伯他们闯入遗世救人时,喧闹吵嚷得很,他恰好清醒了一会儿,就看见了”

    在“遗世”之事发生前,常伯宁是整个风陵、乃至道门年轻一辈中最有希望第一个飞升上界之人。他素心寡欲,又谦和有礼,唯一的缺憾,也是因为过度佛性,不知杀为何物,导致剑法少有精进,在剑法上略逊师弟封如故一筹。

    他在外声誉极好,甚至传闻有人为他设立生祠,赞颂他的功德。

    就是这位嫡仙一般的人物,在那一日身先士卒,闯入魔道监牢,砸开锁镣,解救众人时,萧让昏昏然睁开眼睛,看见他跪在封如故身边,揭开盖在封如故身上的破布时,手抖得不成样子,眼泪大颗大颗涌出。

    不远处传来魔道的嚣叫声,萧让想提醒浑身僵硬的常伯宁注意身后,却见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含着泪光,侧身按剑。

    半身出鞘的棠棣剑上,覆盖着一层薄透而凌厉的红光。

    数十名魔道喊叫着,从囚道另一侧奔袭而来。

    常伯宁倏然转身,棠棣剑全然出鞘,然而剑竟无锋,扬出的剑气漫化成一天淡红色的花雨,每一瓣皆化翻浪杀意,快,快不及眨眼,那群杀来的魔修已在一声声凄厉惨嗥中,身上被花瓣破开无数空洞,血雾爆出,尽化尸首。

    花雨过境,千魔杀尽。

    那一夜,常伯宁闭关四年也未能突破的踏莎剑法终获大成。

    向来身负清圣之名的他,也在那夜以踏莎剑法几乎屠了方圆三里内所有魔修,声名一朝堕天,得了“鬼心观音”之名,人人敬之,人人亦惧之。

    看着听得目瞪口呆的海净,罗浮春无奈解释“我入山时,也觉得师伯是表里不一。但日久见人心,师伯他性脾气真的很好,你不必怕他。只要你不平白触动他的杀意,他并不喜欢舞刀弄枪,杀伤人命,生平最爱的不过是我师父,还有浇花罢了。”

    常伯宁步出小院,呼出一口气,胸中抑郁却没能随着这一口气随风远去。

    他揉揉胸口,表情有些奇妙。

    这回心觉不适,竟是和十年前如故不顾重伤濒死之身,硬是撑着一口气跑下山去寻找如一时一模一样。

    他向来是给师弟十成十的自由,只是,他不愿让他把这份自由用在那个人身上。

    常伯宁愣愣地想,难道这是他修道之心不够纯的表现吗。

    他正要细想下去,突然表情一动,似乎有所察觉地望向西南一侧,却没有看到什么。

    他暗笑一声自己多心,扶住棠棣剑,化为流云,朝着米脂山方向行进,转眼便不见了影踪。

    不多时,西南侧的飞檐上,浮现出了黑衣人的形影。

    他手扶乌金唐刀的刀柄,指尖缓缓摩挲着柄端,注视着常伯宁离开的方向。

    出神过后,他解开一点前襟纽扣,低头看了一眼胸口位置。

    他前胸处刀疤交错,像是用短柄匕首划烂过。

    但在一堆凌乱线条中,依稀可辨认出几个字形。

    其中最显眼、最清晰的,是一个乱七八糟的“常”字。

    黑衣人面具下的眼神流露出几分困惑,但很快就连这唯一的情绪也褪去了。

    他整好衣裳,前迈一步,跃下飞檐,旋即往与常伯宁截然相反的方向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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