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还未回房时,桑落久恰好捧着洗脸水打算出去泼了, 见到二位, 便温驯地打招呼道“如一居士, 师”

    他一抬眼, 瞧见了封如故唇上与如一额头上的同色胭脂, 语塞片刻“父,你们回来了。”

    封如故是不知自己唇上玄虚的,把桃子丢进桑落久怀里“给浮春带的。吃了, 早睡。”

    桑落久收下, 诺诺地应了声是,随即带着桃子迅速将门关闭, 连水都忘了泼。

    封如故不知缘由,笑骂一声“小疯子”。

    如一知晓为何, 一时拿捏不准该不该同封如故踏入同一间房,便对封如故略点一点头, 绕到了海净房中。

    海净倒是精神,说他睡足了一个下午, 此时也做完了功课。这里床榻柔软、清净远人,住得很是舒服, 且没有琴女来打扰他, 素斋也做得合他胃口。

    此时,半开的窗棂中传来歌女歌声, 是从小湖画舫上来的, 带了一点水汽, 空空茫茫,闻之叫人心碎。

    海净突然道“小师叔,云中君人其实不坏的。”

    “我问过来送素斋的姐姐,她说云中君有特意嘱咐,说,那位光头小师父正在心修门槛上,九九八十一难都经过了,只差临门一脚,万不可随意逗弄,坏人功德。”

    果真是典型的封如故式满嘴胡扯。

    如一默然。

    他当然知道,封如故不是恶人。

    能被义父那样放在心尖上的人,不会是恶人。

    却是叫人生厌的人。

    从他与义父相识相伴的第一日起,这个名字便鬼魅似的夹在他与义父之中,从未离开过。

    义父写了三个字,叫他照猫画虎地写去。

    他恭恭敬敬描了百遍,怕描得不好,就捧去给能识文断字的客栈账房看。

    账房是秀才出身,对义父那天命风流的一笔好字赞不绝口“好字。好名。封如故,一封清诏,丹心如故。”

    当时年幼的游红尘心中委屈,找到义父,断断续续地问他,义父为什么要叫他描旁人的名字。

    义父听懂他的意思后,瞪着纸看了半天,犹豫道“这是我师弟的名字”

    游红尘有些生气,把练了百遍、写满“封如故”三字的纸张扔得漫天飞舞。

    他站在纷纷扬扬的银雪中,固执道“红尘,要义父;不要,这个人。”

    义父跟他道了歉,但仍是不死心,平时言必称“我师弟”如何如何,似乎想尽办法要说服他,他那位师弟是个极好的人。

    从“封如故”这个名字开始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如一便讨厌他。

    即使他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后来,封如故把义父从自己身边夺走了。

    但这也不能怨封如故。

    若不是魔道作乱,设下圈套,封如故他们不会被魔道掠走,义父也不会为了他怒极伤极,以至于不肯见自己,还说出“我不认得什么游红尘。我师弟危在旦夕,我心里只有一个他,旁人我统统不认得”的绝情话语来。

    但是,他不能恨义父。

    义父身为掌门师兄,疼爱师弟,何错之有

    况且,据说封如故也是由义父一手带大,二人感情笃厚,与自己不相上下。

    他不能希冀义父如他一样,把自己视作他黑暗生命中的唯一一丝心火。

    那是非分之想。

    他不能恨义父,就只能恨魔道。

    至于素未谋面的封如故,如一对他向来心绪复杂,说不上恨,但是厌恶。

    如一想,他应该有权利厌恶他。

    十年之后,因为有人针对封如故的缘故,寒山寺弟子无端殒命,如一终于有了正大光明厌憎封如故的理由。

    可这件事说到底,也怪不得他。

    如一这样想着,额头的四角花竟有些烫人。

    海净也看见了他额头的醒目标记,满心好奇地盯着瞧来瞧去,但知道小师叔在修闭口禅,自己就算问了也得不到答案,只好闭口作罢。

    在打算离去前,如一在海净身上下了一层青雾似的护身气罩,以保安全。

    待如一回到二人房中,发现封如故竟已洗漱过,睡下了。

    他睡在外侧,只占了一小片地方,里侧则留出了一大片空地。

    不知怎么,如一见这一幕,有些眼熟,心口也微妙地一酥。

    小时候,他没睡过这样的高床,总会在夜半时滚下地。

    这毛病久治不愈,义父索性就睡在了铺外。

    他夜里几次苏醒,都是撞进了义父怀里,被吵醒后的义父总眨着一双睡眼,笑骂他一声祖宗,就把被子兜头按下,挡去烛光,隔着被子亲他一口,命他快睡。

    如一望着抱被酣然而眠的人,暗道自己多思。

    以云中君的性子,多半只是因为他懒,不肯往里稍挪一挪罢了。

    被勾起往事后,以他冷漠骄傲的性子,是绝不肯和封如故同榻而眠的了。

    如一抱了被子,准备宿在地上。

    用清水净面时,他一点点抹去了额上骚气的花红,将水染上了一层浅红色。

    他取了软巾擦脸时,眼前闪过的却是封如故带着薄红胭脂的唇。

    如一握住软巾的手紧了紧。

    待放下手来,他的面上仍是一片古井无波。

    不过,古井无波的如一居士,在洗漱完毕后并没有回到铺上,而是鬼使神差地捧了蜡烛,无声来到榻前,俯身看他的脸。

    他唇上那一角胭脂居然还没有洗去。

    如一有些无言以对。

    不过,少有人会在洗脸时特意清理嘴唇,屋中铜镜亦是模糊,照不出来也是正常。

    如一不再允许自己另做他想,一挥手,在他身上笼了一层护身薄烟。

    尽管他知道以封如故的修为,自己怕是多此一举,但

    如一坐在榻边,保持着扬手的姿势,也想不通为何自己会有如此举止。

    许是今夜的封如故,总不时让他想到少年时的义父罢。

    怀着重重心思,如一席地而眠。

    子夜时分,全城俱静,偶有一两声早夏蝉鸣,也显得稀稀落落,有气无力。

    月光沿着半开的窗户泻了半地,照入地上一双摆放整齐的佛履。

    一道雪白瘦削的身影轻捷无声地立在了海净小和尚的榻前,俯身探手,掌心穿过薄雾,摸向他头顶灵穴

    数个时辰后,早起的罗浮春、桑落久,与如一共聚在海净房中。

    海净躺在床上,呼吸均匀,面色红润,却迟迟不醒。

    正是失魂之症的症状。

    试探过后,桑落久脸色不虞“三魂去了天魂,七魄去了灵慧。那个取魂之人,竟然把手伸到海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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