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黎秩不知道的地方。
    “这是哪里。”黎秩问。
    姜蕴一听这话就知道他能看见了,阿九高声欢呼,其他人也都面露喜色,这时,蛊师窝在角落里举起手,小声提问“那能放了我了吗”
    姜蕴立刻变脸,“不能。”
    蛊师恨极了,却敢怒不敢言。
    阿彩看着他憋屈的表情,笑骂道“你趁早死心吧,在黎秩好起来之前,我们都不会放你走”
    她本是一脸得意的,不料回头就发现黎秩在看她。
    看着黎秩清冷的神色,阿彩不由想起自己不久前的无理哭闹,又想到黎秩拒绝她的事后来她听说平阳王府的世子去了伏月山求亲,才恍然明悟黎秩说的不是姑娘是什么意思。
    每回想起,阿彩就觉得丢人,在黎秩面前连话都不敢说。
    而今黎秩不过随意一瞥,她就浑身不自在,急得口不择言,“你,你看什么我是不会叫你叔叔的我帮忙只是想要报答你这些年来对我们玄月宫的提携,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话音落下,满屋子的人都面露惊诧。
    黎秩眨了下眼睛,神色平静。
    他分明什么都没有说,就让阿彩羞得满脸通红,跺着脚扔下一句“就是这样”,就逃也似的跑了。
    黎秩默默收回视线,分明眼睛已经好了,身体也恢复了七成,脸上却不见一丝喜悦,让被阿彩惊呆的众人谁也没敢出言调侃。姜蕴看出来他是心情不好,笑容也淡了许多。
    明月初升。
    姜蕴将参汤送上楼时,一眼便见到背对着他坐在鲜花露台上的黎秩,消瘦的青衣背影看去很是落寞。
    姜蕴不会怀疑自己看过了,他站在远处踟蹰须臾,缓步上前将参汤搁在小桌子上,出言提醒道“你快把小陈大夫养的花全揪坏了。”
    黎秩头也没回道“没有。”
    可阿九说过这花分明是姜蕴养的,陈清元也可以作证。
    姜蕴见他耷拉下脑袋,浑身笼罩着低气压,便无端觉得有些好笑。他在黎秩身后坐下,拿手指戳了戳他后背,温声笑问“还在生气”
    黎秩躲了一下,静默不语。
    这是默认。
    没有人比姜蕴更了解黎秩。
    这是黎秩重见光明的第一天,他终于知道,自己所在的位置太过偏远了,这是他不知道的地方。
    从黎秩醒来的那天起,从他不再主动跟姜蕴说话,再未喊过姜蕴一声父亲,姜蕴就知道黎秩在生气,不过他先前病的太重,即便是生气也做不了什么,他很聪明地选择了不说不做不反抗,但黎秩现在已快好了。
    他是想走了。
    这时候,姜蕴竟希望黎秩没那么快好起来。他好了,就会走。
    即便他是父亲,也留不住黎秩。
    姜蕴光是想着就有点心酸,“这世上没有比你我血脉更亲近的人,黎秩,你有什么想说的话,想要做的事,没有什么是不能跟我说的。”
    黎秩回头看了他一眼。
    姜蕴尽量让自己笑得足够真诚。
    黎秩眸光闪烁,问他“这是哪里”
    姜蕴就知道会是这样,笑容变得勉强,无奈道“荆州。”
    竟然已经离开了渝州
    离伏月山已经很远了。黎秩一怔,又想到,荆州,离皓月山庄也不远了,也比伏月山更接近苏州。
    萧涵在苏州。
    姜蕴道“你要去哪里。”
    黎秩反问“我可以走吗”
    黎秩还能想起来问他一句,已经很不错了。姜蕴如此自我安慰着,笑容十分勉强地说“我希望在你好起来之前,哪里都不要去。”
    黎秩静静看了他一阵,便转过头去。看黎秩背对着自己浑身充满抗拒的气息,姜蕴忍不住扶额。
    “我想亲眼看着你好起来,不然我会一直都不放心。”
    黎秩低声反驳,“我好了。”
    “还不够。”姜蕴摇头,“我想要看着你彻底好起来,直到恢复功力。你如今连自己能仰仗的武功都没了,离开之后遇到危险如何是好”
    黎秩费解道“你不去”
    姜蕴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心。“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姜蕴心中十分熨帖,但嘴上说的话总是叫黎秩很不喜欢,“你如今病弱无力,万一叫人欺负了呢”
    黎秩心中早有盘算,他不会叫人欺负的,纵然没了一身江湖第一的功力,他也有信心,自己不会沦落到被人欺负的地步。他学过很多防身之术,武功不过是最简单直接的一种。
    但姜蕴总是对他不放心。
    黎秩心想,姜蕴变了,年轻时的他是十分轻狂,从不会像现在这也担心那也担心,一点也不利落。
    可这只是姜蕴对他表示关心的另一种方式,黎秩无话可说,只道“我答应了人,不能爽约。”
    姜蕴意识到他跟黎秩在这个问题上可能无法达到一致,便毫不犹豫地换了个话题,“除了这件事之外,你就没有别的想问那换我问了。”
    黎秩皱了皱眉,还是搬着藤椅转身面对姜蕴,双手放在膝盖上,看似乖乖听话的样子叫姜蕴十分满意,颔首道“那天为何不听话,自己跑了出去,可知道我们找了你多久”
    黎秩一下听出来姜蕴是问在岛上病发的那天,说起此事,他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露出些许愉悦,“我看见圆通,我杀了他,我报仇了。”
    言简意赅,让姜蕴很意外,他又无法赞同,“太冒险了,你当时病发,遇见了他可知道会有多危险”
    黎秩轻扬起下巴,“他在临死前还在找你,他想杀了你,他还杀了娘、杀了王叔、杀了伏月山的很多人,他害得红叶姑姑惨死、让温叔忘了我们,给了伏月教一次重挫,他跟我们的恩怨不死不休,所以我要杀他。”
    “如此看来,你杀了他还很骄傲,很痛快。行,我知道你要杀他的原因,你做的很好,但是黎秩,没有下次。”姜蕴严肃道“记住了吗”
    黎秩皱眉,“我没有第二个像他这样必杀不已的仇人。”
    “若是有,你也会不顾自身危险与他生死决斗了”姜蕴头疼极了,“真不知道你这性子是像谁。”
    黎秩丝毫没有悔改之意,反而定定看着他问,“我做的不对吗”
    若黎秩不是这样理直气壮地问出口,若他不是一脸骄傲地看着姜蕴,俨然一副等着夸奖的表情
    姜蕴气着气着就笑了。
    与此同时,姜蕴也难免有些自豪,还有那么一丝惭愧。黎秩尚且知道要为亲友报仇,而他却
    姜蕴语重心长道“我老了,不会一直留在你身边,我现在说的话你也许会觉得烦,但我希望你记牢。”
    黎秩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看上去乖巧,其实叛逆极了。
    姜蕴见到他这张脸就又好笑又好气,他摇摇头,深吸口气道“你母亲,红叶、王庸、温敬亭他们的命固然重要,但是黎秩,你的性命同样很重要,你若有半点闪失,不仅是我,所有关心你的人都会为你伤心难过。”
    黎秩眨了下眼睛以示回应。
    “以后不管我在不在你身边,你都要保护好自己,切记,没有人会比自己更重要,我要你好好活着。”
    黎秩道“你跟一个人好像。”
    姜蕴被打岔,愣了一下。
    黎秩歪头打量着他,接着道“王庸是你派来照顾我的吗”
    姜蕴拧起眉头,“他不好吗”
    黎秩黑眸闪烁,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姜蕴,“你说话跟他好像。”
    姜蕴沉默须臾,指着自己认真道“我才是你爹,亲的。”
    黎秩道“他也说他是我爹。”
    姜蕴觉得这个话题也说不下去了,他扶住额头,垂头深呼吸,再抬头时,不得已再次更换新的话题。
    “想知道我们与圆通的恩怨吗”
    黎秩兴致缺缺,他问姜蕴“王庸真的是你的侍卫吗他是真的也有一个跟我同龄的孩子吗王庸的脸长什么样,他的孩子长得像他吗”
    一连串问题砸过来,就差直接问姜蕴,如果王庸也有一个与他同龄的孩子,会不会是他们两家的孩子报错了呢,所以黎秩是不是亲的呢
    养大黎秩的这些年,姜蕴从来都知道,他儿子性子有点怪,但到此时此刻他才深刻的体会到了是有多奇怪,若非黎秩已经长大,他恐怕要打儿子了姜蕴到底是忍了下去,尽管黎秩并不捧场,他还是自己接了下去,“其实我们跟圆通的恩怨,细说起来,应当要从南王府被抄家开始,追杀我母亲并且逼死她的就是他们师兄弟。”
    黎秩闻言果然没再插话。
    姜蕴暗松口气,赶紧趁机夸了黎秩一下,“你不仅是为伏月山的大家和你母亲报了仇,也为我母亲报了仇,黎秩,你一向是爹爹的骄傲。”
    黎秩没有任何反应,迟到的夸奖在他这里好像已经没用了。
    姜蕴坚强地接着往下说“我并非是要你掺和进与镇南王府的恩怨,只是想告诉你,你很好”姜蕴顿了下,苦笑道“也许圆通临死前跟你说过什么,而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的是,南王府蒙冤灭门后,我就已是一无所有,我背负百余条亲人的性命复仇,走的是一条不归路。我并没有传闻中那么厉害,我的复仇从瑞王死后就因为重伤不得不暂停,那时候,我遇到了你母亲,她是个很出色的女子,足够让我怀念一生,但她也走了。那一年的雪很大,我以为我们父子会死在那场雪里”
    黎秩专注地看着姜蕴。
    “但我活过来了。”
    姜蕴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用慈祥的目光看着黎秩,嘴角仍挂着淡笑,“是你,让我活了过来。”
    “你的哭声让我清醒,你的血缓解了我身上的剧毒,我们父子就这样互相扶持着撑过了最艰难的时候。”姜蕴神色怀念道“那时候你才不到一个月大,没人知道这样小的一个孩子是怎么在雪山里撑过来的,但我永远记得。你冷了饿了会哭,你的哭声提醒着我还有你,也让我一直坚持到现在。”
    姜蕴道“那时候我就决定了,你就是我的命。我想看着你长大,看着你无忧无虑的活着,远离那些是非仇恨,你想要什么,我会想方设法给你找来,我想要你代替我,代替你母亲,代替姜家冤死的所有人活下去。”
    黎秩微愕,“我”
    姜蕴肯定地点头,“你是爹唯一的希望,可总是有人来破坏我仅剩的希望,十年前我一时不慎让你受了伤,至今也无法原谅自己。但我太弱了,我只能让你从小姜变成黎秩,无法彻底解决南王府遗留下来的问题。”
    姜蕴其实很自责,“你每次蛊毒发作,我都很害怕。我怕你再受一点伤害,所以我让他们看着你,不让你下山,不让你跟外人接触。还有在岛上,我怕萧涵终有一日会辜负你,所以我不择手段地暗算了他”姜蕴心虚又紧张地看着黎秩,声音也弱了下去,“我让他留在岛上,趁机把你带走了,他一定很生气。我还骗你说他不要你了,你也一定会生气,所以你就不理我,可是爹真的很害怕,我唯一的希望总是因为我给他的血脉和身份受伤,十年前时,这次也是,可我不过是想保护你。”
    黎秩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姜蕴抬手抹了把脸,试图将眼角的红晕揉散,而后小心翼翼地向黎秩露出一个充满歉意的笑。
    “对不起,爹伤了你的心上人。”
    黎秩等了这么久,一直没有主动提及,无非就是在等姜蕴先开口,只是他没想过姜蕴的态度会如此卑微和诚恳。诚然,姜蕴先动之以情再道歉的这个套路很狡诈,可是他的过去假不了,这让黎秩根本无法责怪他。
    姜蕴正忐忑地等着答案。
    黎秩放在膝盖上的双手蜷紧又放松,面色始终很沉重。
    终于,他站了起来。
    姜蕴失望地低头,他本以为黎秩是听不下去要走了,却万万没有想到,黎秩竟俯身抱了他一下。姜蕴全身僵硬,感受着儿子微微冰凉的拥抱,整个人都呆住了,只听见黎秩跟他轻声说,“爹,都过去了,我没事。”
    姜蕴被这份巨大的惊喜震傻了,愣愣地问“你,原谅爹了”
    黎秩眸光一转,耳尖泛红,“你对不起谁,该亲自去道歉。”
    这无疑是在说萧涵。
    姜蕴心中百感交集,黎秩已利落地松开他,向他轻轻颔首,道了一声早点休息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姜蕴“”
    不再谈谈心吗
    姜蕴目光追随着儿子匆忙的背影,到底还是忍不住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有空的话,今天可能会有二更

章节目录

全江湖都在等魔头分手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棋子小说网只为原作者姜鱼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姜鱼并收藏全江湖都在等魔头分手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