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港城的街头总是车水马龙, 陈实戴着鸭舌帽匆匆从码头赶回来的时候, 原温初看了他一眼, 然后沉声问他。
    “船票给出去了”
    陈实点头。
    “他们以为我是倒卖船票的,一点都没怀疑。拿了船票,直接就上了船。我看那个男子带着那个女人同孩子, 提了一个箱子, 那箱子瞧着挺瓷实,沉甸甸的, 里头估计有些值钱东西。”
    港城是南边吞吐船舶惊人的巨大港湾,船来船往,那么一艘商船离开港城一点也不起眼,陈实挠了挠头,说道。
    “他看来是放弃报复,知道事不可为,眼下只想要带着那个女子同孩子跑路。”
    陈实同原温初谈论的是, 孔青雀的父亲,孔太太的前夫。
    他跑得倒是快, 在警备司找上门就溜出港城,但是原温初心里头早就有数,当然不会让他那么简简单单拍拍屁股就跑掉, 陈实做事她很放心, 她拍了拍手掌, 陈实却问道。
    “那艘船有什么不对么, 为何偷渡的船只那么多, 偏偏选中那一个。那船票紧俏得很,不是普通人能够搞到手的,而且去的也不是什么穷乡僻壤东南亚,听闻那条路很容易发达。既然他对孔太太那么差劲,做得那么过分,为何还要送他这么紧俏的两张船票”
    他替原温初心疼金钱。
    原温初却笑了笑说道。
    “买船票用的是孔太的钱。这件事情我已经同孔太商量过,她也知情。就是她点头买的票,你以为那边当真是什么好地方了”
    “这艘船的船票的确紧俏。他们必定欢喜得很。”
    但是原温初却很清楚,等待着孔太的那位前夫的会是怎么样的日子。那艘偷渡船看上去待遇不错,不必躲在漆黑船舱最底下偷偷摸摸躲藏,饮用水也充足,瞧着像是游山玩水,不少犯了事的人,都争先夺后,想方设法上这艘船,但是要等到年之后,港城里头才会清楚,这所谓的远洋贸易船只的底细。
    那艘看似华丽的船,带着这群人同他们携带的财宝,直接去了那些洋人在殖民地的种植园。
    钱财一点不剩。过得是奴隶一般的苦日子,甚至还有大批人被赶去修筑铁路,许多人没有熬满两年,就客死异国他乡,尸骨无存。
    原温初的眼眸落下,她轻声说道。
    “其实这位入赘的男子,若是肯心存善念,给孔太和青雀留一点余地,留一线生机,不至于上那艘船。”
    孔太让她莫要把此事告诉青雀。
    她并无愧疚后悔。她慢慢地转过头去,车来车往,车水马龙的港城,在白昼日光下,显出灼灼生机,她问陈实。
    “如果我害了人,你还会愿意跟着我做事么”
    陈实抿紧唇瓣,他说道。
    “像是我叔伯们那般贪得无厌的烂赌鬼害他们不是害。他们在不见底的地方,也想要把还在光明里头的人拖下去,就像是淹死的水鬼,想要拖人下水,哪怕自己得不到救赎,也不能瞧着旁人走过,寸步不湿,那般阴暗,怎能容忍”
    原温初觉得陈实来法华学院上课这段日子,他听讲课,似乎成长得比她想象的还要快。她问了他几句英文,他脸涨得通红,还是结结巴巴地回答了,发音有点奇怪,带了乡音,但是总体还算流利。
    他是当真认真在学在念。
    陈实低着头,他盯着地面的砖块,突然轻声说道。
    “我问了我几个曾经的同伴。他们说马场换了新主人。”
    陈实当初帮原温初的事早就揭了过去,倒是跑马场换新主人的事情让人诧异,原温初在想马场的事,自然而然问出口。
    “换了谁做主”
    陈实却摇头。
    “不知道,我那些朋友都没见到新东家。听闻直接签订了转让合同,但是人都还是原先那一批,一切都暂时照着旧规矩来。”
    跑马场极为赚钱,陈实自己就在里头待过,对于里头的那点弯弯绕更是清楚无比。原温初倒是有些诧异,而陈实跟在原温初身后,他这么看眼前的这位大小姐的背影就已经心满意足,她今日穿得暖,大衣穿在她身上,撑起玲珑窈窕的轮廓来。
    他只看了两眼就低下头,这少年默默走在她身后,却突然听见身后又有什么声音,滴滴两声,他扭头,就看见了一辆极其漂亮的小洋车。居然还是白色的,路上黑车常见,这白车亮眼的很,连车窗都擦拭得一尘不染。
    里头坐了一个贵小姐,话语之中带了三分嗔怪。
    “我说你怎么不接我邀约。原是另攀上了人。”
    那是岳家小姐岳风翎,她身上本就有洋人血统,走下来就叫人眼前一亮,身材丰腴,说句风韵犹存还浅了,是个艳光四射大美人,虽然年长,但是却别有一番少妇风情。
    她走下来,伸出手主动勾了勾陈实下巴,这小男孩的脸一下就红了,他又不敢低头,这位岳小姐穿的洋装极低,他只能平视,声音透出慌乱来。
    “不是她不是我攀上的人。我是跟着原小姐做事。”
    岳风翎意味深长地笑。
    “你自己想想,这又有什么区别终归是你要跟着她,不跟着我。我有什么不好么你这么一个小雏儿,该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才是神仙滋味。”
    原温初蹙眉,陈实闷不做声地站在那里,他在跑马场的时候,因为生得算清秀,来往跑马场的那些贵太太常常对他另眼相看。岳风翎之所以找上他,也是因为去跑马场下注的时候就已经盯着他,知道他脱身出来,所以才对他抛了橄榄枝。
    大概没想到会被他拒了几次,反而愈发不甘,非得品一品他不可。
    原温初站在那里,她站得笔直,面对对面这位论声名狼藉在她之前的前辈,不动声色地说道。
    “久仰大名。”
    对面的女人笑起来。她笑起来,胸脯颤动,当真算得上是花枝乱颤,她皮肤白皙,身材高大,站在那里,的确同原温初有种分庭抗礼之势,毕竟是在港城浪迹多年的岳小姐,风情万种自然不必说,那么多人贪图她钱财,何尝不也是贪图她这副人妩媚态,她笑眯眯地说道。
    “彼此彼此。毕竟论声名远扬,我虽在前,如今这声势,可被原小姐盖过去了。我毕竟也是读报的,过去那些八卦小报离不了我,港城其他豪门恨不得离我八丈远,如今换做原小姐帮我做这个恶人,我也可以松一口气,好在港城四处走动。”
    神仙打架不外乎如此。
    原温初盯着岳风翎看,她瞳孔颜色并不是全黑,笑盈盈的看不透彻。
    然后岳风翎说道。
    “陈实跟我后头做一年事情,一栋洋楼便到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你问问,港城里头谁不愿意做这样一笔便宜生意”
    她话音刚落,原温初就飞快接话。
    “他不愿意。”
    岳风翎仍然似笑非笑。
    “哦当真”
    原温初点了点头,她的语气笃定。
    “何况一栋洋楼很了不得么”
    岳风翎笑眯眯地捂住自己的唇瓣。
    “好大的口气,一栋洋楼很了不得么可是他过往可是住在码头贫民窟的他一辈子都赚不到一块地盖楼,何况那么漂亮的小洋楼”
    她伸出手指,十指丹蔻,她随意又慵懒地伸出来点了点陈实的胸口。
    “你自己说要不要”
    “楼同人,都是那么漂亮,那么风情。”
    陈实坚决摇头,他往后退缩两步,他说道。
    “多谢岳小姐抬爱,我受之有愧。”
    原温初不动声色地向前走了半步,岳风翎的眸光全都被她接了下来,她看着眼前风情万种岳小姐,一开口,却成功吸引了岳风翎的注意力。
    “我最近在同隐居港城的那位北面名角段禾丰谈事,岳小姐有兴趣投资么”
    岳风翎的眸光凝在她脸上。
    “段禾丰二爷你怎么说得动他”
    岳风翎这位岳家小姐,虽然是个混血小姐,但是却爱好听戏。港城没有唱得好的,她就北上去听。段禾丰来港城之后,数她最不甘心他封山不唱,跑了不知道多少趟,但是段禾丰说不登台就是不登台,令人无法可想。
    岳风翎也只能作罢,但是眼下对面的原温初提起段禾丰,却极大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小男孩虽好,却没有唱戏的名角儿勾引她,若不是在段禾丰那里屡屡受挫,她由何必在这些年轻的男子身上找寻慰藉。她听见原温初提到段禾丰,已经有些迫不及待。
    “投资什么,他只唱戏,从不做生意。你懂什么,谈金钱,怕是亵渎了他,是污了他那清高。”
    岳风翎笃定对方说谎。
    她如此笃定,是因为她也尝试拿钱财诱惑段禾丰出山。
    但是段禾丰却也不应,出再高价钱都毫无用处,他就是如此狠心,从此再不登台。
    原温初盯着岳小姐看,她想得亏这位岳小姐,是那个唱戏的段禾丰的死忠粉这个词儿,她还是从弹幕里头学到的。因为大家都说是她的死忠粉脑残粉,她才隐约明白这个词的含义。
    得亏她是段禾丰的戏迷,她才能够找到途径,不费吹灰之力解决陈实的事情。
    她的唇角噙着自信的笑意,她说道。
    “那也未必。”
    “岳小姐若是愿意投资,作为投资人,倒是可以见一见段禾丰谈一谈他的戏。”
    弹幕停顿了一下,然后众人诡异地沉默,飞快刷新弹幕。
    “这是公开让岳风翎搞潜规则么这不是娱乐圈那一套么,放在这里也毫无违和感怎么回事。”
    “谁给原大小姐出的主意,六六六”
    “也许是初崽自己摸索出来的呢,感觉初崽很有天赋,学什么都很快。也对,多拉个人来投资段禾丰的新电影,这样顾氏那边也没有太大的资金压力,又能够分担风险,还能让这位岳小姐有机会接近她爱豆”
    “等等,唱戏的明星,既然登台的话,也能算爱豆吧”
    “那位段先生估计是戏曲界顶流。有一批仰慕者。”
    “顶流这个词儿,用在这里,这么用得对么”
    弹幕自顾自聊开了,原温初飞速接受又一批新鲜词汇的洗礼,一边同岳风翎商讨给段禾丰的戏曲电影注资的事情,岳风翎哪里还顾得上和她争陈实,大手一挥一口答应,反正她多得是钱财,还念念不忘地看向原温初。
    “那下一次,你务必要带我去见段先生。”
    看原温初点头,她才满意而去,等到上了那辆顶招摇好看的白色小洋车,她探出身来。
    “去哪里,我送你。”
    原温初给她一个同段先生亲密接触的机会,她眼下恨不得把原温初当做自家姐妹看待。
    观众目瞪口呆。
    “谁帮我追星,我们就是姐妹”
    “这样这样也可以的么”
    “放别人身上不成立,放初崽身上居然很合理。欸我们初崽人美心善能帮人搞到同戏曲界顶流见面的机会,你们换算一下,就等于给你机会见最红的爱豆,你还不把她供起来”
    原温初也没假客气,她的确有地方要去。
    她上了车,看着那些弹幕消遣发呆。
    陈实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好在他每日坚持读报,大概知道原温初口中的那个段先生是什么样的人物。
    只是他没有料到。
    他头疼了这么久,不知道该如何拒绝的岳小姐,居然因为原温初轻飘飘几句话就放过了他。他恍恍惚觉得做梦,却又觉得她厉害。
    她说他头疼的问题,放在她那里根本不是问题,这句话原来是真的。她真的什么都搞得掂啊。
    车停了下来,岳小姐倒是好奇地看了两眼,有些好奇。
    “这种破地方你要来做什么”
    原温初带着陈实下了车,道了一声谢,然后她认认真真地说道。
    “找人。”
    岳风翎对这地方没什么兴趣,很快开车离开。原温初其实没有欺骗岳风翎,她是真的来这里找人来了,这里头瞧着黑黢黢的,这条巷子所在的区域,同繁华的西关大街不一样,这里一瞧就是贫苦人家聚拢之处,外头有平常做苦力的那些男子光着膀子打牌,不时打量原温初,眼神露骨。
    陈实紧张地跟在她身后,生怕有什么意外。
    这种地方,原温初的脸太显眼。原温初向前走了半步,然后她在前头人群里头,找到了她想要找的那个人。
    那个青年在人群里头,穿了一件单薄皮夹克,嘴巴里头还叼了一根烟,然后狠狠地把手里头的牌打出去,嘴上念叨。
    “通杀哈哈,这场牌又是我赢了,还不快把你们的筹码交出来,我就说这一场一定要让你们输掉底裤”
    他还在笑着,抬起头一眼瞧见原温初,笑意瞬间有点凝固在脸上,但是这个青年很快又恢复成混不吝的表情,大概跟人打了打招呼,然后翻过栏杆,落在原温初面前。他身高腿长,动作灵活,像是一只鹞子。
    皮夹克口袋里头,揣了一只打火机。他闷声说道。
    “我没得罪过你吧大小姐值得你这么屈尊来这种地方找我”
    “不过来了就是朋友喽,你要不要喝茶还是来跟我打一场牌热闹一下我事先说好,我牌技高超,大小通吃,你输了不要怪我。”
    原温初看了他一眼,然后她说道。
    “我来找你,是跟你谈个事。”
    原温初完全不接他的招儿,他的那些逗趣话完全都没有用武之地。他摸了摸鼻子,站在那里,还想着浑水摸鱼地糊弄过去,却听见对面的女孩说道。
    “你帮我一个忙。我把陈实交给你,你带着他跑几次腿。每晚两个小时,你做什么,让他跟在后头看。方便给他看的,让他看。不方便让他看的,随便打发他去个地方呆着。”
    “我给你开报酬。答不答应”
    她这么一说,对面的青年一张脸有点苦起来。
    “原大小姐,你这是在为难我。你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想要让我带个徒弟我可不能收徒弟,而且我们这条路,有今日没有明天的,你让这么个嫩生的鸡仔小子跟在我后头学东西,我怕把他吓出个好歹。”
    他笑眯眯地咧开嘴,指了指自己鼻子,青年的神态,是一种带了看透世事的不羁荒唐,他慢慢地吐出一口烟圈。
    “而且这么大的事情,我得跟头儿商量。我是替头儿办事,他叮嘱我办的事情,我也不好让旁人瞧的。头儿可不是那么大度的人。”
    原温初本也没有指望他一口答应。她盯着他,却突然听见对面的郑尧兴含糊问道。
    “你想要让你的这个小跟班,学这方面的本事,为何不去找顾铮行。顾家下头办事的人,多得是。带着他见世面,不成问题。白道不走,非得走黑道,不怕有个好歹”
    原温初沉默了。
    隔了一会儿,她说道。
    “因为总有白道解决不了的事。”
    她在进来的时候,其实也不是没有犹豫过。其实这不是她的主意,是陈实自己的要求,他本来说着想挑家舞厅歌厅,夜晚去做兼职。
    原温初诧异他生出这样的念头,但陈实这个少年,低声说道。
    “我想学些手段。被人瞧上能脱身不必麻烦你的手段。能让人敬畏我惧怕我的手段。”
    这是那少年的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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