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的苍穹之下,一盏接一盏的橙红灯火勾勒出衔月宫精致的亭台楼阁,在更远处,黑暗吞噬了天地轮廓,看不见头,摸不到底。

    天地之大,浩瀚无穷。

    张观火只从这盛大中感受到了自己的卑微和渺小,长公主呢,又从中看见了什么

    他收起先前的轻视心情,朝着秦秾华重新揖手行礼,神色凝重地转身走了。

    张观火心事重重,走到举办宫宴的宫门前,想了又想,最终还是走了进去,端起酒杯走到多人簇拥的裴回面前,排着队敬了一杯酒。

    他一杯敬完,也不多说,转身出宫去了。

    又过了许久,宴会进入尾声,天寿帝先行离开,殿中王公贵族也陆续散去,秦秾华逆着告辞的人群进入大殿,找到正被几个带女儿的妇人围着的秦曜渊。

    他面无表情地坐在长桌前,那几个带女儿的妇人站在桌前,你一言我一句地说着什么,彼此的女儿或多或少地偷瞅着秦曜渊,看向彼此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敌意。

    天寿帝有九个皇子,算上待定的那位,一共十个,大多都已

    名草有主,那些又想让女儿高嫁,又攀不上兖王和燕王的,自然就将目光投向了还未婚配的九皇子。

    虽说异族血统让他无缘大位,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是件好事,至少能当个安稳的富贵王爷。

    秦秾华走过去的时候,少年第一时间瞧见她,那双百无聊赖的眼睛立时聚焦,光彩焕发。

    他站了起来,毫不犹豫朝她走来。

    几名妇人也发现了秦秾华,立即向她禀明来意,口头上称“问安”,三句话不离旁边的九皇子,马屁拍了一句又一句,真实的本意昭然若揭。

    秦秾华和她们说笑两句,寻了个由头,带着少年走出了喧闹的大殿。

    百官归家,游鸟归巢。

    秦秾华和少年并肩而行,脚步轻松惬意。

    “回去了”他问。

    “回去了。”

    “你在哪儿吹了风”少年摸上她的手,攥在手心里握紧。“好凉。”

    秦秾华笑了笑,道

    “等冬天来了那才叫凉呢。”

    他挤开她的五指,强势地和她十指相扣。

    “有我。”

    百官还在回家的路上,提前离开的榜眼已经沐浴更衣完毕,到母亲那里去请夜安了。

    “同僚们都是很好的人,他们听说儿子年幼失怙,感叹您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不容易。儿子的上司,左都御史还说挑个日子,为儿子在外边再办一次迎新宴。娘,您放心吧,没谁瞧不起儿。”

    “那便好,那便好”老眼昏花的母亲含着泪,激动道“娘总怕自己拖累你,知道没有,那便好了”

    榜眼拉着母亲因做活而布满老茧的双手,将今日的宫宴详情为没有亲临现场的母亲缓缓道来。

    “今晚这场宫宴,儿子因为是陛下钦点的新科榜眼,所以破收到了邀请。宫宴上也没有人歧视儿子位卑人轻。”

    “儿子今晚喝了几杯长春露,这是宫中御酒,还有一道江瑶炸肚十分可口,以后有机会,儿子一定带给娘吃”

    “今晚的宫宴都挺好的,就是”榜眼顿了顿,母亲立即着急追问“可是有什么事情发生”

    “母亲别急。只是一名小宫女将酒水倒到儿子身上罢了。儿子见她可怜,也没追究。为了避免殿前失仪,儿子去外边走了走,等到衣服干了才往回走,不想却碰见裴夫人和淑妃在一处说话,旁边还有两个年纪不大的女子,一人是凤阳公主,一人是裴阁老的六姑娘。”

    “你见着了裴大人的六姑娘”母亲追问道“你觉着这姑娘如何”

    榜眼没发觉母亲语气中的急迫,皱着眉道“模样倒是周正,只是性情实在一言难尽。她和凤阳公主指着鼻子对骂的样子,儿子要是没有见到,恐怕一辈子都想象不到世上竟有女子跋扈至此。”

    母亲面色一白“竟是如此”

    榜眼这才察觉母亲神情有异,疑惑道“母亲怎么对这个六姑娘

    如此关注”

    在他追问之下,母亲终于才将实情吐露。

    原来他去参加宫宴的空当,一位和裴氏关系密切的夫人登门拜访,言谈之间,对他的婚事大事屡次旁敲侧击。

    “我看,这位夫人是有意为你和裴六姑娘牵线,我原先还很高兴,正想待你归家后问问,不想这姑娘竟是这般性情,这”

    榜眼愁眉紧锁,道“婚姻大事,必是先得到裴府首肯,此人才敢上门暗示。老师看得上我,是我之福分。但母亲辛辛苦苦将我拉扯长大,我又怎能娶那样的母夜叉回来磋磨母亲”

    一个舍不得老母受人磋磨,一个刚做起诰命夫人的美梦,两人都对这桩八字没有一撇的婚事迟疑起来。

    许久后,榜眼下定决心,握着老母亲的手,郑重道“明日我就去拜访老师试探一二,若是老师真有这意思还是早日婉拒的好。”

    “可是”母亲有些犹豫“裴阁老会不会留有芥蒂”

    “便是芥蒂,也只是一时芥蒂。老师还会重新重用我,但若我松一时之口而让母亲受长久罪,儿子便枉为人子了。”

    “既如此那便这样吧。只是,要委屈我儿了”

    两人合计好后,第二日,榜眼便登门拜访了裴阁老。

    和母亲预料的一样,裴回果然有将嫡幼女许配给他的打算,他忐忑地说出自己和表妹已有婚约后,老师并未动怒,反而很是理解他,赞他为人诚实守信。

    榜眼如释重负,轻松地离开了裴府。

    他不会想到,就在他离开裴府不久,裴回就将举荐他做左佥都御史的折子扔进了书房门外的池塘。

    三三两两的锦鲤浮出水面,翕动着嘴唇轻啄飘在水上的折子。池面上,涟漪不断,浮萍飘摇。

    “左佥都御史一职,你觉得还有何人合适”裴回道。

    裴知徽说了几个人名,裴回都摇头否定了。

    “阚荣轩和甘烨是舒遇曦的人,邵博乃穆,马新知看似是个直臣,其女却嫁入了穆氏,关键时刻,不可靠。”

    裴知徽将有资竞争这一职位的朝臣在脑中过了一遍,忽然灵机一动。

    “父亲认为张观火如何”

    “张观火”裴回扬眉。

    “没错,都察院正七品监察御史,张观火”裴知徽道“父亲忘了昨日宫宴,张观火还来和父亲敬了酒张观火和穆氏素有仇怨,前大理寺卿就是他弹劾下去的,前不久又检举出祭祀灯油的问题,导致怜贵妃成了穆才人,重伤了燕王一把这可是死仇”

    “张观火嗯,我记得。”裴回道“他官复原职那日,我还派人去祝贺了他一句。”

    “这就更好了张观火和我们有旧,又和穆氏有仇,舒遇曦那个老狐狸最爱和稀泥,能从穆氏手里保住他的,除了裴氏还有谁”

    裴回想了一会,道“张观火,确是有力人选。此人有勇有谋,连续扳倒两座大山依然能全身而退,昨日的

    那一杯酒,也未免不是示好。”

    裴回抓起一把鱼食,抛入廊下的池塘。

    更多的锦鲤冒出鱼唇,争先恐后地疯抢着池中鱼食。

    他望着这一幕,缓缓道道

    “张观火,张观火让我想想罢。”

    数日后,圣旨下。

    都察院正七品监察御史张观火因检举有功,升任正四品左佥都御史。

    张观火领旨后,入宫谢恩。宫人将他领到衔月宫中的最高建筑五凤楼上,接见他的却并非天寿帝,而是身着袒领襦服裙,外穿纱罗大袖的玉京长公主。

    “陛下打累了双陆,正在隔壁小歇。张大人不妨先坐下,喝一杯茶。”

    张观火带着上次见面截然不同的心情,在她对面的空案桌前谨慎跪坐。

    长公主的贴身侍女缓缓为他案上空杯注入清茶。

    翠绿茶叶在热水中打着旋儿,就像张观火此刻忐忑不安的内心。

    侍女倒完茶,悄悄退出了这间屋子。

    赭色的木质阁楼中,靠窗一面的四扇木窗大敞,碧空如洗,万里无云,一只飞鸟带着清脆的鸣叫掠过青空。

    “长公主曾言,等下官位至左佥都御史一职,再来问其他问题。承蒙公主运作,陛下青眼,下官已官至左佥都御史。不知现下,长公主可愿回答下官的疑问”

    秦秾华端起面前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带着唇畔的微笑,她抬眼道。

    “张大人想问什么”

    “下官有两个问题。一是在长公主眼中,下官能够官至几品,二是长公主所求,究竟为何。”

    张观火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就如他的名字一般,他锐利直截的视线洞若观火,仿佛她说一句假话,立即就会被他看穿。

    “张大人通识时变,勇于任事,一篇十议振聋发聩,可惜却无人赏识。众人只知大人有七寸不烂之舌,却不知大人还能拨乱反正,济时远略。”

    “于本宫眼中,大人乃经国之才。”

    张观火心神震荡,一股热气从胸口往上直冲。

    茶香飘散,袅袅上升的烟雾直往赭色藻井而去。

    恰好一阵清风在此时吹来,吹散了茶雾,轻抚女子身上白雪似的纱罗,那纤美柔弱的身体裹在宽衣大袖中,也像要被风吹倒一样,让人情不自禁生出一分担心。

    玉京长公主便是这样的美人。

    一瞥一笑间轻易撩人心弦,而气质却令人难生亵玩之心。

    “至于本宫所求”

    秦秾华微微一笑,悄然无声地将茶盏放回长案。

    “本宫所求,不过千官肃事,万国朝宗;梧凤之鸣,彪炳日月。”

    轻言细语,却胜过平地一声惊雷。

    比先前更为强烈的动容涌上张观火心头。

    他定定地看着坐在对面的玉京长公主,半晌后,起身走出长案一步,行君臣之礼。

    张观火的额头抵在冰凉地面,心头却比任何时刻都要火热。

    两人谁都没有率先开口说话,一切未尽之意,已在这个特殊的礼节中昭然若揭。

    结绿在门外轻轻敲了敲门。

    “公主,陛下已醒了,请张观火进去。”

    “知道了。”

    秦秾华起身,亲自扶起仍跪拜在地的张观火,状若平常道

    “张大人,可愿和本宫一同面见陛下”

    张观火神色恭敬,揖手道

    “下官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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