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三次被滑板鞋擦醒后, 秦秾华怀疑自己的教育出了一点问题。

    她把手抵在少年胸口,硬生生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你醒了”

    少年带着早起的沙哑音调向她靠近,像什么小动物似的, 脸颊亲昵擦着她的额头。

    “你怎么进来的”秦秾华不可思议道。

    “走进来的。”

    少年淡定从容的表情让秦秾华有种是自己在大惊小怪的错觉。

    而在她愣神的时候,他蹭着进了一步, 把秦秾华刚刚争取出来的距离湮灭, 又一次把她搂进怀里。

    距离一近,秦秾华又感觉到那存在感惊人的滑板鞋贴上了她的腿。

    她猛地推开少年,从床上坐起,沉声道“秦曜渊”

    她从未连名带姓叫过少年,此次难得的黑脸, 成功镇压了蠢蠢欲动的少年。

    秦曜渊一动不动,只有睫毛在眨, 冷峻锐利的五官,偏偏从这时间暂停一般的凝滞里透出一股可怜巴巴。

    秦秾华试图给他好好讲道理, 她平息了会情绪,认真道“昨天早上,我有没有告诉你,你已经大了,不能和阿姊睡一张床”

    他点头点头,态度十分良好。

    “那你今天为什么会在阿姊床上”

    “昨晚打雷了”

    秦秾华怀疑自己的耳朵, 不可置信道“你怕打雷”

    “我怕你怕打雷的晚上, 你总是半夜亮灯。”

    有理有据, 使人无话反驳。

    他忽然牵起她的手, 往自己方向一拉。

    秦秾华不由自主倒在他身上,一双长臂将她圈紧,少年抱着她,下巴抵在她头顶,语气自豪“昨夜你就没有醒。”

    这看起来像是一个担心姐姐睡眠的贴心小棉袄。

    秦秾华都快被他迷惑了,好在,她还记得早上把她擦醒的滑板鞋。

    有哪个牌子的小棉袄会用滑板鞋在她身上摩擦

    秦秾华猛然惊醒,一把推开他下了床。

    “结绿”

    “哎公主醒了”守夜的结绿听到呼唤,立时从门外走入。

    看见床上的秦曜渊后,她愣了愣,随即像什么都没看到似的,快步走到秦秾华身边。

    “公主可要叫人梳洗”

    秦秾华看向床上的人,皱眉“你还不走”

    “我错了,阿姊别生气。”

    他诚恳道歉,态度良好,叫着只有在犯错时才会叫的称呼,赤诚的眼眸里写着“下次还敢”四个字。

    她被气得低血压都快好了,催促道“快走”

    “真的”

    瞧这说的什么话不是真的,难道还是她欲迎还拒吗

    秦秾华气血上头,恨不得自己把他扔出窗外“快走快走”

    秦曜渊只好翻窗走了。

    好似没甚精神,偏偏翻窗的背影利索极了,行云流水一般熟练,看着就让人来气。

    结绿叫来宫人为秦秾华梳洗装扮,五光十色的头面从她面前一盘盘经过,秦秾华心烦意乱,挑了素净的一套珍珠绢花流苏发饰。

    秦秾华选定后,其余宫人都井然有序地退出了寝殿,结绿拿起发钗之一,小心翼翼插入盘起的倾髻之中。

    珍珠耀目,绢花秀美,流苏习习,然配饰再美,仍比不过镜中微微蹙眉的殊丽女子。

    她想不明白,是自己教育出了问题,还是她太过敏感,男孩儿在这个年纪都是如此

    梳妆完毕,她走到窗前想透透气,一抬眼,便撞进少年乌黑的眼眸。

    他梳洗的动作飞快,不需画眉涂唇,也不需挑选衣装头面,穿的永远是秦秾华准备的衣服,用的永远是秦秾华绣的发带,秦秾华晨起繁忙时,他早已准备妥当,也不知在树上看了多久。

    他靠在树干上,手里把玩小刀,一条长腿自然垂落,姿态一贯的慵懒,但不论何时,秦秾华和他对上视线时,他的目光始终锐利霸道,好像眼里只看得到她似的,不发散一丝余光。

    “”

    秦秾华面无波澜,利落关窗。

    她在心里回忆,他从前也是这般黏她吗

    好像是黏的。

    只是这黏糊程度,似乎随着年纪增长,没有减弱,反而越发变本加厉起来。

    秦秾华怀疑是因为自己没养过孩子,所以才在什么细节上出了问题。但她一时又想不出是漏了什么细节。

    算了她安慰自己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不准,就跟那春天的猫一样,过了这段时日就好了。这点小事,还是别耽搁她投入今日份的快乐了。

    枸杞茶,阿胶糕,银耳红枣汤,满上满上都满上

    案牍,书札,小折子,拿来拿来都拿来

    今日天气晴朗,用莲花忍冬小端砚,配上兰亭修褉白墨正好,要轻轻研,慢慢磨,待淡淡花香散开后,再取象牙兰亭赏狼毫笔蘸上香墨,在附有一条条请示的小折子上写下她书法飘逸的批语。

    玉京公主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快乐的时间总是短暂的,她感觉还没工作一会呢,结绿就来第三次催她用午膳了。

    午膳不说也罢,秦曜渊去广威将军府或华学时,她都是一人用膳,桌上永远是各种药膳,结绿会在一旁热情介绍,这个止咳,那个补血,个个都像神丹妙药。

    当然,到底有没有效,那只有老天知道。

    用完午膳,秦秾华照例要在小花园里走一走,消消食。

    虽然是散步消食,但也不能就这么望天望地浪费过去,她逛着小花园,令陆雍和随侍在旁,向她汇报赈灾进度。

    “善款采购的木料粮食已经从水路进京,目前京中物价平稳,只是略有上浮。”

    “粥棚处有人闹事吗”

    “刚开那天有人闹事,是同穆府下人有关联的小地痞,被京兆尹带走打了三十大板后,无人再敢闹事。”

    秦秾华最近腰包鼓了,正在盘算除极天商会和既明书坊外,再搞个什么小事业,陆雍和忽然说“九殿下今年已年过十五。”

    她心不在焉应了一声。

    “宫中皇子大多在十三四岁时进行启蒙,九殿下没有母妃,不知公主对此,可有考虑”

    秦秾华先是一愣,之后才反应过来此“启蒙”非彼“启蒙”。

    她蹙起眉头,好一会没说话。

    “公主若是觉得不便,可将此事拜托周嫔娘娘代办,若公主放得下心,属下来安排也是一样的。”

    秦秾华有些抗拒。

    在她看来,哪有长辈给小辈安排夜生活的

    秦曜渊要是和谁看对眼了,悄悄地摩擦摩擦那也就算了,她她督促着算什么事啊她又不是真的古人,实在难以融入古人十五六岁就可当爹做娘的环境。

    可是,想起早上的滑板鞋,秦秾华又对自己的看法产生了怀疑。

    是不是因为她迟迟没有安排这样的“启蒙老师”,所以秦曜渊才会走岔了路子,擦错了地方

    她犹豫半晌,内心天人交战,陆雍和静静跟在身后,没话也没脚步声。

    许久后,她咬咬牙,终于开口

    “你去安排吧。找个体贴温婉,胆大一些的”想起秦曜渊那举鼎的力气,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皮糙肉厚一点的”

    陆雍和刚要应声,秦秾华又想起最重要的一点,忙补充道

    “一定要她自己愿意若是让我发现她受了威逼利诱,我饶不了你”

    秦秾华鲜少遇事激动,陆雍和见她如此,眼神惊诧,过了片刻才开口说道

    “公主多虑了想做启蒙女官的宫女有如过江之鲫,远不必威逼利诱。”

    秦秾华沉默一会,有些烦躁。

    “你记着便是了。”

    “喏。”

    陆雍和效率很高,当天就安排好了所有。

    秦曜渊从广威将军府学了枪回来,寒酥池洗完澡,头发也来不及擦干,兴冲冲就往梧桐宫的主殿跑。

    他没见着秦秾华,倒是先见到那个总在秦秾华身边转悠的死太监。

    这死太监,被他划在“能杀就杀”的分类里,他很不喜欢他看秦秾华的眼神。

    他挡在寝殿门前,用难听的嗓子说道“今日公主为殿下安排了特殊一课,还请殿下随我来。”

    秦曜渊看了眼依然紧闭的殿门,跟他走了出去。

    他被带出了梧桐宫,带到了朔明宫一处偏僻的佛堂,看着陆雍和推开一扇隐秘的暗门。

    陆雍和站在暗门前,说“殿下,请吧。”

    秦曜渊看他一眼,慢慢走了进去。

    他刚迈进密室,身后的门就悄然无息地关上了,门外咔嚓一声他被死太监锁在了里面。

    很好,死太监想谋害他。

    他冷静地想即使他出去以后不小心把死太监捏死了,她也不会太生气吧

    门缝里透出的一缕幽光隐隐约约照着密室内的景象,四面八方,都是佛画,但又不是一般的佛画,至少,他是第一次见到两两搂抱的佛画。

    空气里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又甜又腻,让他开始心烦。

    密室尽头有一盏光线昏暗的油灯,摇曳微弱的烛光下,是一张宽阔的木榻,有红被,有一本看不清图样的画本。

    密室里没有秦秾华。

    没有秦秾华,上的又是哪门子课

    不知怎的,他心里越来越烦躁,想见她的心思也越发强烈起来,这密室里光线暗,空气差,再加上若有若无的脂粉香气,总让他想起摘星楼暗无天日的密室。

    他正要转身离开,木榻上的红被忽然一动。

    被子底下有人

    他沉下脸,走去一把掀开了红被

    一个十七八岁的宫女藏在被子底下,身上仅有一件纱衣蔽体,她忐忑地看着他,脸颊浮着一缕红晕,她含羞带怯,尚未来得及眨一下眼,一床锦被已经乌压压砸来,把她重新压回黑暗。

    像是闪电撕碎乌云的暴怒,秦曜渊一脚踹开上锁的房门,铁青着脸,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陆雍和就守在佛堂门前,他没料到秦曜渊这么快就出来了,刚想阻拦,看见他的脸色,立即缩回了脚步。

    然而,他不去拦他,秦曜渊依然朝他走了过来。

    “殿”

    陆雍和被捏着脖子提了起来。

    他已经身长七尺有余,依然被秦曜渊像提小鸡仔一样提了起来。

    砰的一声,他的后背狠狠撞上墙壁,秦曜渊的眼睛就在面前,那双冷酷嗜血的乌黑眼眸里盛着真切的杀意。

    陆雍和后背除了疼痛,还有深入骨髓的寒冷。

    “是她要你这么做的”他开口,声音如坠冰窖。

    陆雍和抬高下巴,呼吸困难。

    “是”

    许久后,秦曜渊把他摔到地上,脸色黑得可怕。

    陆雍和趴在地上咳嗽,连秦曜渊什么时候走了都不知道。

    他怕秦曜渊对公主不利,捂着脖子爬了起来,匆忙回去报信。

    他没有想到的是,秦曜渊没有去见公主,他甚至,都没有回梧桐宫。

    正在和自己下棋的秦秾华听完陆雍和禀报,沉默许久,目光落在他低下的头颅上,直到他按捺不住,抬眼撞上她的目光。

    “你带九殿下去拜佛,他在密室里突然暴怒离去,只是如此吗”

    “”

    陆雍和谨慎回答“是。”

    秦秾华拿起手边的枸杞茶喝了一口,在这沉默的时间里,陆雍和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大。

    “那么”她放下茶盏,轻声说“佛堂里燃的又是什么香”

    她知道了

    陆雍和刚要说出以备万一时提前准备的说辞,秦秾华已经朝他射来冰锥一样的目光,她冷冷道

    “我不喜欢擅作主张的人。你若是觉得行事无需向我汇报,这里不适合你,今日便收拾东西出宫吧。”

    陆雍和骤然褪去血色,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公主”

    秦秾华说“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可以举荐你去司礼监,你不必再听我调遣,又能官升一级,岂不皆大欢喜”

    “我不欢喜”陆雍和双手按在地上,额头重重叩在冷硬的地面“我知错了我已知错了我愿意受罚,什么惩罚都可以,只求公主原谅我一次,让我继续留在公主身边效忠”

    他语带颤抖,额头抵在地上不敢抬头。

    他不敢想象,若是离了梧桐宫,离了玉京公主,他还能去哪里,还有谁愿意收留他,尊重他,依仗他

    半晌都没有人说话。

    被抛弃的恐惧涌上颅顶,陆雍和拼命磕起头来。

    “属下再也不自作主张了,请公主原谅我一次请公主原谅我”

    砰砰砰的叩头声在安静的殿内回响,忽然,一只手扶在他的手臂上,将他轻轻拉了起来。

    “公主”

    陆雍和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她容颜殊丽,气质出尘,她美好得如同幻梦,合该拥有世上一切,这样的女子,却偏偏怜惜而无奈地看着他。

    心尖传来的酸疼让他的指尖颤抖。

    只是一个怜惜的目光,他就恨不得将全部献给她。

    他的全部

    在他丑陋的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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