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罗终于知道首领在忙些什么了。

    被盐淹没的肉之后是大量的鱼, 鱼腥味蔓延在整个山洞里,乌罗差点觉得自己在那一刻也被熏成了咸鱼干。

    山洞里藏食物的坑越刨越大, 越挖越深, 首领忧心忡忡地好像他们要出门打仗需得自带口粮一样。

    在还完欠债的那个夜晚, 首领终于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最近春雨连绵, 不光是男人们不能出去打猎,就连在空地上做篝火晚会都不行。只好勉强将就着在山洞里升起火堆跳舞,婴儿们咯咯直笑,乌罗将新做出的鱼笼放在地上,把两块咸肉奖给了舒。

    舒拿着肉有点茫然,她还从来没有接受过奖励,部落里的确偶尔会打乱吃东西的顺序,可那是因为男人们受了伤需要吃的来养伤。她握着咸肉, 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做, 只好抬头看看乌罗, 她心里最聪明的人就是巫了。

    “收下吧。”乌罗微笑道。

    舒犹豫地看着他跟首领,手在肉上碰了碰, 呆呆地看着火,她动动嘴角, 似乎想说什么, 可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而是将蚩拽出来, 把肉分给他一块。

    男人们仿佛心照不宣似的, 顿时哄笑起来,而蚩的脸涨得通红,他把肉推开,稍稍扬声音,窘迫地说道“我不要”

    “你的。”舒终于开了口,她的声音坚定而难以拒绝。

    蚩没办法,只能拿着,毕竟即便是此刻吃喝不缺的部落,他敢将食物丢在地上,少不了也得被虎视眈眈的众人上来好一顿胖揍。

    首领皱起眉头,刚要阻止,却被乌罗拦住了,巫轻飘飘地说道“那是她的东西,由她决定。”

    众人的笑声截然而止,大家都惊讶地看着乌罗,似乎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部落里的奖罚当然是有的,不过罚多过奖,而奖励往往也是极稀松平常的东西,比如首领的肯定,或者是晚上多分到些许食物。

    可那都是首领来决定的。

    从来没有过这么直观,这么明显的奖励。

    “舒做出了鱼笼。”乌罗的声音并不大,在寂静的山洞里徘徊着,听起来有些震撼人心,“能捕许多鱼,所以我跟首领决定奖励她两块肉。”

    大家仰起头,觉得自己听明白了巫的话,又觉得自己好像在梦里。

    舒有点害羞地看着乌罗,又慢慢把头垂下去了。

    有关奖罚的事,首领其实与乌罗争论了许久到底要不要奖励舒,她有与弓箭时一模一样的怪异感,却又无法否认这是个很好的办法。

    他们有许多惩罚的规矩,却没有太多奖励的规矩,就如同梦一样,在乌罗来之前,他们还看老天爷的脸色过日子,有时候不得不过上有一顿没一顿的生活。可是现在,他们的食物快要满溢出来了,陶器烧得越来越漂亮,还有弓箭跟木墙。

    最终乌罗只用一句话就令首领屈服了,口灿莲花的巫问她“如果有两个部落要你去打猎,有个部落告诉你,不管你打到多少都分你一半;有个部落则告诉你,无论打多少,都只分你固定的肉,你选择哪个”

    这两个概念哪怕到后世商业都屡见不鲜,你想要更危险更刺激更容易得到报酬却不稳定的工作,还是稳定规律却不可能有任何更改的工作。

    首领并不是安逸的人,她当然不会选后者。

    奖励过后,就如往常一样是大锅饭环节,男人们挤在一起,看着正在低头与首领说话的乌罗,绿茶有些艳羡地碰了碰白连的胳膊,啧啧有声道“白连,你说,要是我也跟舒那样做出点什么东西来,让巫抓着我站在火边夸一句,那该多好”

    正坐在他们对面的乐则舔着油光发亮的手指摇摇头道“两块肉。”他忍不住看了眼正在跟其他孩子嬉笑的羽,叹气道,“羽要多吃肉。”

    希望获得认可的虚荣、对于奖励最直接的渴望,每个人都有自己需要的东西。

    首领越想越不对劲,她皱着眉头跟乌罗说道“要是大家,都去做鱼笼,那怎么办”

    她的本意当然不是这个,也没有人会笨到觉得不停做鱼笼就能获得奖励,她是担心大家都会不务正业,想着去做什么发明。

    于是乌罗只好又站起来说道“不管是狩猎、捕鱼、还是编织、制陶,做得最好的人都会有奖励,我们会七个天黑天亮决定一次,让大家自己选最好的那个人,我再决定谁得到奖励。”

    要是说刚刚自己决定奖励让大家沸腾了起来,那么乌罗这句话无疑是一杯水落入油锅,彻底炸开了。

    “巫,捕猎跟制陶、编织、捕鱼怎么比”

    “我们自己选吗”

    “七个天黑天亮就有一次奖励”

    众人议论纷纷,乌罗重新又再坐下来,示意自己解决了这个麻烦,民主的光环第一次笼罩了这个原始到连文明都没有开启的部落,大家不停议论着,觉得十分惊奇。往日不管发生什么事,大多都是首领跟乌罗决定的,这次谁能得到奖励,却是由大家来决定的。

    不少人期盼起了七个天黑天亮后的晚上了。

    首领从没见过大家这么热情高涨的模样,她的目光在众人脸上转了一圈,不得不赞同这是个好主意,只是她仍然不死心,毕竟之前的苦日子实在过得太多了,便对乌罗说道“七个天黑天亮就奖励一次吗”

    食物其实是完全足够的,他们奖励的不过是两块肉罢了,如果咸肉不给,换成生肉或者别的果实也完全没关系。

    陶器跟武器这些暂时不行,大家还没有家的概念,私有的意义并不大,而且也不如食物看着称心。

    乌罗知道首领其实已经接受这个制度了,只是心里过不去这一关,就故意挤兑她道“我们没有历啊,不然可以三十个天黑天亮奖励一次。”

    后世基本上都是考虑月绩的,哪有说周绩的,只是因为现在没有历,七天不容易忘记。

    否则时间一长,大家的热情消退,很容易就忘记这项新规则,而等到历法研究出来,再改为一月一次,大家也有个依据。

    首领瘪了下嘴。

    乌罗觉得她这样有点可爱,加上自己赢了一盘,就嘿嘿笑起来,格外好心地问她“你有没有想过,要是部落里不愁食物了,也不愁兽了,然后呢”

    “生孩子”首领说得荡气回肠,眼睛闪闪发亮,好似这是她的终身梦想。

    乌罗差点把一口肉汤喷在她脸上。

    “生完呢”

    “养养孩子”首领怯生生地看着他,有点不明白为什么乌罗的脸忽然狰狞起来。

    “养完呢”

    “再再生”

    乌罗默默地注视着她,柔声问道“你不想知道怎么穿上阎那样的衣服吗”

    “想啊”首领说得干脆利落。

    “那你”

    “可是我,想不出来,怎么做啊。”首领无辜地看着他,严肃道,“当然还是生孩子,比较重要。”

    乌罗奄奄一息道“对重要,这可太重要了。”

    这么久相处下来,其实乌罗早该意识到这些人对未来还没有什么概念,跟首领谈不了什么千秋之功,说那些有的没的都是虚,只要告诉首领干点什么能让部落壮大起来,孩子们平安长大,人不容易死,她就会立刻冲锋在前。

    她们的愿望很简单,只想活下去,甚至连享受的概念都没有,最多就是对吃饭要有盐的愿望迫切些,哪怕是睡惯了棉被也依旧能回到干草床上休息。

    就吃肉放点盐这种愿望,乌罗提出来都不好意思说她们骄奢。

    “你没有想过住在阎的那种房子里吗”乌罗又再度诱惑首领道。

    首领恹恹地回答他“我们打不过他,而且只有一个,大家不能都住进去。”

    她倒是时时刻刻记挂着部落。

    “可是,我们可以建很多房子啊。”乌罗暗示她,“就像是陶那边一样。”

    首领凝视着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轻轻叹了口气道“乌,你说说你的部落,好吗他们都穿着你这样的衣吗”

    “那是你们不能想象的。”乌罗轻声笑了起来,他欲言又止,思绪飘回到那个时代,幽幽道,“大家都穿着我这样的衣服,有些比我的更好。到处都是房子,有些房子很高很高,好像能碰到云一样。”

    “那得爬多久”首领震惊道。

    乌罗失笑“用不着爬,我们有一种梯,你站在上面,它就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只要眨眨眼的功夫,就到了。不过有时候人多,就得等一会儿”

    “要等多久”首领小心翼翼地问他。

    “嗯”乌罗沉思片刻,他忽然捡起一根木头丢进火堆里,缓缓道,“要等把它烧黑那么久,你瞧,你现在就问要多久,我跟辰造历,就是为了知道到底过了多久。”

    那就一点都不久。

    首领还以为这么厉害的东西,要等上几个天黑天亮呢。

    她抱着自己的腿,从乌罗平淡的讲述里描绘那奇特的部落,越听越觉得茫然,不明白这个世界上怎么会存在这样的地方。

    而乌罗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撒谎,孩子们、男人们、女人们偶尔也会撒谎,他们弄丢了食物或者做了不好的事时,就会很慌张,可是乌罗的脸上只有怀念,就如同她怀念自己的孩子那样。

    乌罗并没有说很多,他只是简单地提了提,就说自己要休息了,提起故土总是让人惆怅,他并不介意多聊聊,只是聊久了就觉得心头发闷。

    首领等到巫者睡下之后,才将石板取出来,她画了个大大的太阳,在中心用炭笔勾描出屋的轮廓,再将云服帖地潜伏在屋子周旁。

    最后,她画上一个提着箱子的男人,胸膛处有火焰在燃烧。

    巫诞生于日月星辰之中,住在云层上的宫阙里,有一天他们的部落将人驱赶出去,他便从天上踩着风跌落到人间来,点燃起火焰。

    首领认知里能吹送一切到任何地方去的只有风,乌并没有说那个送人去任何地方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模样的。

    风本来也就是没有模样的。

    等到天放晴之后,乌罗看着浸透了春雨的土地,不由得摸摸下巴思考起来。

    当初换来的种子袋里有各种各样的种子,还有一小节沉甸甸的稻穗大概是稻穗,其实乌罗看着就是深色的狗尾巴草,又跟狗尾巴草有些许区别,上面的谷粒过于饱满,块头大得像是面粉捏出来的变异品种。

    首领下来看到垄起的高地后有些惊讶,她蹲下身来看看,眨眼道“以前下雨,水会淹住土的。”

    “是啊。”乌罗漫不经心地敷衍她,若有所思道,“哎,琥珀,你说它们这么一长条,咱们又不知道种子种下去是什么玩意,会不会长得缠在一块儿啊”

    首领皱着脸想想,给予乌罗中肯的意见“那就分开来。”

    “好主意。”乌罗点点头,用骨锄强行将泥土分成个十八宫格,顺道将放在菜园子边的罐子拿起来,里面已经浸满了雨水,他将袋子打开,捏了一小簇种子丢进去,刻意扯下狗尾巴草也丢了几粒进去。

    首领被他的操作惊呆了,她瞠目结舌地看着乌罗,有点反应不过来“会,淹死。”

    “不会,这叫浸种,种子都是干的,只有水浸进去,它才会慢慢开始有反应,有些甚至能在水里直接发芽。我不太敢用热水泡,书上说温热水催芽更快,我担心我没什么经验等会给它煮熟了,再拿那么多东西去跟阎换,估计他不肯换给我了。”

    首领学到了新词“催芽浸种不会淹死”

    “那倒也不是,你要是泡上七个天黑天亮可能就淹死了。”乌罗神情诚恳。

    乌罗把罐子重新放在地上,招呼几个男人跟首领一块儿去搬运干茅草,实在不够就从首领的床上扯点下来,许多干草密密麻麻地覆盖在垄台上,像是床厚厚的被子。旁边的垄沟里还积攒着雨水,形成天然的防火带,乌罗很想帅气地掏出火柴刺啦一下随手放个火,然而他最终只能拿着火把从边缘点上,还得注意有没有把自己的篱笆烧着。

    两只兔子埋在它们温暖的小窝里,又圆又大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些两脚兽的行为。

    严重缺乏社会实践能力跟生活经验的乌罗还没有意识到,把动植物放在一起,是多么愚蠢的一种行为。

    草要烧一阵子,种子也要泡好一会儿,大家都忙着干活,乌罗不好意思闲着什么都不干,就打算去陶那边凑凑热闹,结果被首领拦了下来。

    “过两天,雨不下,我们要出去交配。”首领非常认真地凝视着乌罗,“去别的部落。”

    乌罗不由得一愣,下意识问道“别的部落还有别的部落吗”

    这当然不是一句废话,冬天的食婴人就已经给他们敲响了警钟,乌罗惊讶的是这个小小的部落居然跟其他部落有来往,那种入侵的当然不能算作来往,那叫强迫外交。

    能够互相通婚的显然是友好一方。

    难道这里不是他阎哥的地盘吗

    “有,要走上三个天黑天亮。”首领盘着手指算,严肃道,“得穿过那个男人的地方,我们以前就是从那里来。后来食物不多,就让大家自己生孩子,今年有食物,我们去找他们。”

    乌罗便了然,不是结盟,而是有这么个存在,问道“他们的人比我们多吗”

    首领点点头。

    三天三夜啊,这可真不是个小数目。

    乌罗抿着唇,他总算明白为什么最近首领在拼命地晒肉跟咸鱼了,感情不是有食物囤积癖,而是准备拿这些食物去交易。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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