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罗蘸了一点,在舌尖蹭过,细细品尝着滋味。

    不算很苦,有点发涩,有异味但并不重,当然不可能像精盐那么咸,日常用很足够,应该是已经提纯过一次的盐了。

    “有毒吗”乌罗问他。

    阎有点惊讶“你都尝过了,还问我”

    “这点盐又不至于死人。”乌罗耸耸肩膀,弹了弹手指上的盐粒,目光扫过地上摆放着的简陋设备,不由得苦笑起来,“我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初中的实验室课堂,其实那会儿还挺喜欢上这种课的。”

    “很难做出精盐,不过死不了,总比吃草木灰好。”

    草木灰同样能提取出盐,只不过那是钾盐,不适宜长期食用。

    阎低垂着眼睛,似乎在闭目养神,眼睫在火光的描绘下投下乌黑的暗影,显得冰冷许多,白天与乌罗说话时那种鲜活的美丽似乎短促地消散于空气之中,只剩下诡艳而绮丽的皮囊,婀娜地依附在火光之下。

    乌罗心旌摇曳,觉得自己仿佛窥探到什么奥秘,最终他一锤定音,认定是阎生得过于不像个真人,美得仿佛无数大师精心勾描出的绝世之作,因此才叫他此刻思绪混乱。

    出门前乌罗下意识回头问道“不收器材费吧”

    “你要交也可以。”阎短促地笑起来,只可惜他垂着脸,看不清神情。

    这一整天大家都没干什么重活,只是在山野里走来走去的,对于许多人而言连消耗体力都算不上,他们吃过盐之后就察觉到自己比往常更不容易劳累了,只是大家都是一样的,因此一时间看不出来,等到以后与其他部落会面,就能立刻感觉出差异来。

    乌罗只拿了草木灰与过滤的草框,准备连夜开工制盐。

    要是等到明天早上才开始动手,估计后天都回不去部落。

    如果单独只要不能吃的粗盐,只需要去舀水来不停熬制就可以了,不必太过麻烦。这时候条件的确较为简单,乌罗只能按照书上看到的大概内容来推测,草木灰本身能熬制出钾盐,不过之后卤水古人将这种未经过提炼的天然咸水称为卤水而不是盐,几乎大部分卤水都会用草木灰反应,晒成盐土再进行过滤煎煮。

    草木灰是不可溶的,乌罗虽然不知道这玩意能不能挥发掉什么对人体不利的东西,不过加入草木灰,过滤起杂质来也就方便一些。

    更何况阎准备了一罐草木灰,总不可能是拿来当零食的。

    除此之外,乌罗刻意要求众人留了几个篓子,装满附近有明显咸味的石头跟掺杂着盐粒的泥土。

    有些较穷的地方吃不起盐,家里就会准备一块盐石,煮汤时放下去一块儿煮,汤里就会带着点咸味,捞起来放好,以后还能用。

    当然效果比不上直接吃盐,可总好过寡淡无味。

    该捡柴火的捡柴火,该烧水的烧水,脚程最快的是个叫做“婕”的女人,她认路非常厉害,跑起来也如同一阵风般,耐力跟体力虽然不及男人们,但是短时间的爆发力几乎没有人能比得上她。

    乌罗让婕到处找找有没有干净的水源,她很快就找到了一条浅而窄的溪流 。

    盐水里其实已经有水了,不过加入了草木灰之后就需要过滤几次,总不能盐水加盐水重复过滤,这样就没有任何效果了。

    乌罗是半瓶水晃荡,让众人烧起火,慢慢搅动着盐,自己则在过滤这个过程上仔细指导着,有些实在没办法过滤彻底的,就等偷跑的草木灰沉淀下去。草木灰能黏住其他杂质,使得略显得浑浊的液体澄清下来,只要把上面的盐水倒进陶罐里烧干,就有盐慢慢析出了。

    这种盐,就比较接近阎之前留在棚子里的那种青盐,比粗盐要好一些,到细盐则需要很长的路走。

    通常海盐不能这么简单提取,里面难免会带些毒性,不利于人的身体健康,不过乌罗之前尝过这种盐,苦味的确有,可是并不明显,说明即便有毒性,基本上也不强。

    等到二次提纯,这种苦味就应该会消失了。

    这地方还真有意思,纯度几乎能比上井盐了。

    溶液、悬浊液、乳浊液

    乌罗的思绪仿佛飘回十几年前的实验室课堂上,老师亲切和蔼的神态仿佛还历历在目,还有实际操作制氧实验时,傻逼同学试图拿试管里的高锰酸钾试图模仿李白“开怀畅饮”的场景

    他还记得当时老师拿着教鞭骂骂咧咧,往黑板上打了好几下,木质教鞭响起破空声,人民教师仿佛知青下乡,在荒凉的草地上教训一群冥顽不灵的牛犊子,那浓重的口音令语文老师落泪。

    “到我这儿来上个鬼课咧”

    倒也不必这么骂自己。

    唉,要是可以,回去再上一次繁重忙碌的高三,都好过这会儿在这里复习初中知识。

    等到乌罗他们出去忙活得热火朝天,阎小旺才将身体微微翻转过来,他有记忆开始就跟着阎见各种各样的人,经历各种各样的事。小孩子被阎养得脾气不小,想吃肉就要吃肉,想不吃菜就不愿意动,可是他同样很听话。

    尤其是在危险上。

    在阎小旺长大一点后,阎就不怎么管束他了,任由他自己去骑马捞鱼,既不教训他,也不夸奖他,任由他自己如同一根野草般野蛮又顽强地生长着。世界上有许多人,有些人会亲切地给他食物吃,有些人则会用长矛伤害他,有时候阎小旺半夜睡觉,都会被梦里沾着血的长矛吓醒。

    可阎从来没有害怕过任何人,他好像一直都是那样,跟大家都是不一样的。

    他现在害怕外面的那个人。

    “爸爸,我想回家。”阎小旺示弱道,他知道这一招很好用,比如他不想吃肉或者吃菜的时候,于是他缩在吊床上,像团软绵绵的小羊羔,有点可怜。

    倒不是阎小旺不敢在野外呆着,他有段时间跟着阎东跑西跑,呆在树上睡了一宿,第二天起来就见着条黄金蟒盘在胳膊上,他抽过来砸在树上,就把蟒头砸碎了。

    早上还美滋滋地吃了烤蛇肉。

    他就只是单纯地跟随着父亲害怕乌罗而已。

    这就是为什么阎小旺很不满,路上却一个字都没有说的原因。

    尤其是部落里的人各个沉着脸,他们看起来像是灰暗的石像,唯一说起话来很灵动的乌罗又是个危险人物,加上之前跟巨狼搏斗的蚩完全认不出他来,阎小旺心里有点儿委屈。

    阎只是坐着,垂着脸问他“不想睡了”

    阎小旺一听有门,立刻跳下来,抬头挺胸,得意洋洋地拍着胸膛道“我睡好了。”

    “行。”阎点点头,把他提到门口,慢悠悠道,“随你去干嘛,我休息一会儿。”

    阎身量高,躺上去就把整张吊床给躺满了,长腿没地方放,搁在细细的绳子上一道晃晃悠悠。

    他们父子俩用另一种语言说话,乌罗在外头听见了,觉得跟听外星语似的,然后就见着阎小旺掀开树叶帘子走出来,小嘴撅得能挂酱油瓶,不过并没有哭。

    乌罗看着他有点可爱,部落里的孩子大多早熟,喜怒哀乐不像是阎小旺这么明显,好像他明天起来不用考虑吃饭的问题,只需要背上小书包思考怎么应付老师念念abcd就好了。

    “你爸不要你了”乌罗蹲下身逗他,露出猫憎狗嫌最容易惹哭小孩子的恶人亲戚嘴脸。

    阎小旺听不懂,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无视乌罗。

    众人似工蜂一般勤勤恳恳,恨不得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在乌罗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阎小旺捧着脸,他不常接触到这种事,部落对于阎也许是一段回忆,可对于他而言就是从未经历的存在。前来交换的那些人单纯为了交易,自然不会展现有关于部落的凝聚力,他们就如同工具人一般,每个部落只做一小部分的工作,为阎慢慢完善好那栋小楼。

    凌晨三四点的时候,乌罗让所有人去休息,他将最后过滤的盐水倒进陶罐里煎煮。

    “去睡吧,待会儿还要回去呢。”

    其实他们今天只是来认认路罢了,乌罗不过是想顺便试试能不能提炼出来盐,带着成品回去见老板首领,总好过两手空空就回去报个路标。

    大家都很听话,加上熬了一夜,见着天蒙蒙亮,也都散开找石头或是棚子边缘,靠着火堆睡下了。

    至于阎小旺,他早就睡得口水长流了。

    乌罗打了个哈欠,他不是不困,只是习惯熬夜了,更何况外头总得有个人守着。其实作息规律了那么久,偶尔熬熬夜还感觉怪振奋的,仿佛回到高三时代睁着两只朦胧的睡眼拼命做习题,结果早上爬起来发现语文答案写在了数学卷子上。

    还好这会儿只是熬煮粗盐,没什么别的东西,不至于弄到糖盐不分的地步。

    天空出现鱼肚白的时候,阎从棚子里走出来,清晨的风冷到骨头里去,然而眼前平浅的水面轻柔地泛起光芒来,蜿蜒着的幽蓝色光芒如同轻纱柔曼,是巫山神女轻解罗裳时不慎遗失的腰带。

    “还挺美的。”

    乌罗坐着,拿来刮下盐粒的细柳还在指尖轻轻摇曳,他回头望着阎,嘴唇上抿着星火。

    那根烟是刚点起来的,凑在陶罐底下,微微一蘸火光,瞬间就燃烧起来。

    烟草的气味并不香醇,阎闻来只觉得呛。

    他望着乌罗,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欲望,无关爱恨,只是单纯追逐本能。

    这个男人精密得宛如机器,从神态到言行,彬彬有礼,风度翩翩,打上领带就能从容步入舞会挽起女人的手曼舞一曲。他的灵魂没有被困在这个绝望而苍凉的古老世界,仪态雍容,众人于他指下行动,进入全然崭新的时代。

    “我已经看习惯了。”

    阎回答他,目光一眨不眨。

    烟朦胧着乌罗的脸,他透过雾气看对方高深莫测的神态,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调笑道“没冒犯你吧”

    烟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两个人都一清二楚,谁都没有开口。

    乌罗很快就将烟熄了,在这个没有咖啡的时代,他又不能进商城里头去给自己泡一杯提神,除了口袋里的烟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

    “坐过来吧。”巫诚恳地发出要求。

    阎谨慎地凝视着这个男人,最终缓慢走过去,他们之前靠得足够近,对方身上有极淡的来自于人工香精的气味,不讨人厌,只是叫人琢磨不透。

    就如同本人一样。

    阎隐约觉得那是一种兰花的香气,又揉入薄荷与柠檬,闻起来有些清冽,仿佛初雪后的世界,透着点沁人心脾的凉意,藏起似有若无的距离感。

    “他母亲难产去世了吗”乌罗询问道,盐水正慢慢被煎熬得粘稠,一圈圈地吐着泡泡,搅动后仿佛被打碎的白泥,带点浑浊的灰色。

    阎小旺躺在草地里睡得正香,他张开四肢,露出肉嘟嘟的手脚,大黑马偶尔凑过来拱拱他的脑袋,见他还动弹,便又再离开,去寻觅食物。

    而巨狼则一早就不见踪影。

    就乌罗现在经历过唯一的一个部落,显然是母系社会,上到刚出生八天,下到看起来四十八岁的基本上都归首领管,有时候也归他管,不过大多时候还是比较听首领的话。如果阎要带走自己的儿子,那没道理不带走母亲,要是一家三口外出,当初部落说不准不会跟他们起冲突。

    他实在有点好奇到底是什么恩怨情仇,又跟附近的部落有没有关系,要是连阎都救不下来人,那得提防着先。

    阎淡淡道“没有,不过的确死了。”

    乌罗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见不是很伤心的模样,这才放下心来,又问道“你没在”

    “她的死,与我无关。”

    阎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这个回答着实有点耐人寻味,乌罗呆了呆,一时之间竟然琢磨不出到底是什么意思。

    既可以解释成他没有杀阎小旺的母亲,似乎又可以解释成阎小旺的母亲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毕竟正常情况哪会这么说,难道说阎小旺是捡来的

    原始部落在不发达的时候,食物缺失几乎是常态,就连辰也说过,他们在迁徙时缺粮没得吃了,能省就省,实在省不了就会从孩子开始杀,好减轻负担。

    要真是这样的话,那这个话题就显然是个雷区了,不适合在这么好的早晨谈论。

    乌罗眨眨眼,狡猾而委婉地说道“不管怎么样,还是节哀。”

    阎没有揭穿他的小聪明,只是笑了笑,静静坐着凝视远方,好半晌才道“雨季过后的第七天,会有人来找我换东西,如果你们想找点自己没有的,可以在那时候过去。”

    “一整天”

    “好几天。”

    乌罗轻轻甩了下手里的柳条,他抬起眼睛去看对方如梦似幻的面容,金色的阳光终于从水天一线的地方弥漫出来,水淋淋的柔光洒在阎身上,把他显得需要乌罗顺道去进修一场研究生级别的彩虹屁课程。

    他凝视着对方的眉骨,觉得那里好似酿着点淡淡的寂寥,并不分明,迫不及待地等着吞噬主人的喜与怒。

    以前乌罗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老的电视剧里演员总是看起来那么美,而越新越好越豪华的造型,反而失去了那种韵味。

    现在他忽然明白了,缺少一种时间的沉淀感。

    倒不是说阎长相显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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