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平常。

    他穿着一身利落的船家衣衫,初春江风寒冷,却露着两条肌肉扎实的胳膊,这一看就是臂膀饭的。

    老方看这小贵人懒的说话,心里也怕他闹腾,就耐心弯腰哄到:“小爷儿可要起了?”

    难为这小贵人这才屈尊降贵的坐起,人起来也不看他,却盯着自己身上穿的一身家染布的窄面寝衣看。

    老方陪着笑继续哄:“咱船上条件不好,您先委屈一段时日,转明儿到了地方上了岸,定不能委屈了您,您渴了么?小秋,小灯,赶紧伺候小爷儿来。”

    他说完,身边那两个早就候着的小丫头,便齐齐上来一人奉茶,一人弯腰把一双布鞋放在了床下。

    佘万霖往日也是这时候最呆,人很被动,更懒的说话,神游一般随人摆弄。

    小灯弯腰双手奉茶,佘万霖看看那茶盏,到底伸手取了开盖子饮一口,就开始在嘴里咕噜,咕噜开始清口。

    清完他鼓着腮帮子低头要吐,却没有每天都能看到的小痰盂,这漱口水就憋在嘴里了。

    他二目直愣愣,就鼓着腮帮子看老方,老方心里便暗道不好,这小爷到底是要闹腾起来了么?

    他这是?预备自己到他面前,就吐他一面门水?

    默默对视片刻,那门口便有人轻笑道:“小爷儿莫恼,咱船上就这个样子,东西也不全唤,那边有窗,您可以吐到河中。”

    佘万霖立刻站起,光着脚去至窗边吐水。

    那叫做小灯的赶紧拿着鞋过去,却不知怎么从后脚跟给这小贵人套上,人便愣住了,很是不安的看着船舱门口。

    佘万霖这口水吐出,便看到无风的河岸上,十多个汉子整个身体陡斜,浑身不穿一片布的正挎着一条布绳拉着这大船走。

    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脑袋里也没有这样的知识,便立刻看住了。

    一直到有人在他背后说:“那是纤夫,小爷儿没见过么?”

    佘万霖摇头,又扭脸看人,便看到一三十出头五官俊雅的长衫文士,正笑的极温和又包容的看着自己。

    他迅速查了一下气息,心里立刻明了,那边两个小婢身上有些手段,那边的丑瘦子能跟有田哥哥打个平手,这个文士么,他一巴掌过去他能立刻飞河水里去……啧!

    算了!还要坐人家的船呢。

    河岸一声长号,纤夫齐齐迎合,听上去甚美,竟有种天地怅然的气韵,很厚重也很力道,佘万霖立刻扭头往那边看,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他甚至觉着,他能吟个几句诗文出来。

    这屋里人也不打搅他,便叠被的叠被,收拾的收拾,直到这小爷儿总算开了尊口问:“他们,为何不穿衣裳呢?”

    他长这般大,看到的听到的,没有一个信息能告诉他,世上有同样人,须得身无寸缕晃着身下那物事,才能做活赚钱的。

    那文士一直安静的等待,终于等到佘万霖问话,便笑着说:“多好的衣裳穿他们身上,绳磨水泡,三五日便烂了,他们穿不起。”

    长见识了。

    佘万霖叹息了一声,扭脸对文士道谢:“多谢。”

    谢完继续往岸上看。

    那文士听了谢也是一愣,接着笑了起来夸奖道:“小爷儿好涵养,竟不害怕?”

    佘万霖没回头的问:“你叫个什么名儿?”

    这话极无礼,可他打小就是这样问话的,有时候不必问,走到他面前的都怕他费心,要自报姓名的。

    这已经是不错了,他肯问别人叫个啥。

    可这文士长这么大,也从未有人跟他这样说过话,便是十年前他一身功夫全废,对下面掌控力逐渐衰竭,依旧没人敢这样跟他说话。

    可细细一想,却也是理所当然,他便大度一笑,在老方有些制怒的目光中温和说:“老夫丁玉门。”

    佘万霖肩膀一动,扭脸又好奇的看了丁玉门一眼道:“你才多大,也好意思自称老夫?”

    屋中小婢顿时是二目圆睁,小嘴微张,老方气的就浑身颤抖。

    丁玉门又一呆,便笑了起来,笑完才说:“那小贵人看老夫多大了?”

    富贵至极的小郡王从小什么教育都受过,可猜人年纪这种知识他是没有的,也不必学。

    如此,他便凭着经验说:“三十多吧?”

    这话极可爱,丁玉门哈哈大笑起来,就笑的佘万霖一阵困惑,可他也懒的问原由,反倒是捂着肚子看着这人坦荡说:“饿了。”

    是呀,从昨日掳了这小贵人来,竟是水米未进的,好不容易给他泡了一盏好茶,人家也当漱口水吐了。

    丁玉门道一声谦,便忙命小婢出去端来早饭。

    小婢动作飞快,没多久便往桌面端了两碟河鲜两碟绿菜,还有一碗蛤蜊汤外加一碗半干不湿的糙米饭。

    佘万霖确实饿了,看到吃的便立刻回身捂着肚子乖乖坐下,盯着饭菜不动了。

    这是等布菜呢。

    当然,小爷儿也不傻,就等了片刻他才想起这不是做客呢,也没人照顾他了,便随便了。

    随便真好啊。

    他笑了起来,开心的一伸手拿起筷子,立刻对着几碟菜的中心位置,挨个在上面捅了一个眼儿,他早就想这样做了。

    他甚至觉着,在这个当口,适当的装下天真肯定是没错儿的。

    丁玉门困惑,却也没有打搅,就安静落坐一边,安静的看着这小贵人一点不挑食的夹菜吃饭,且吃相特别的好看。

    真是好教养啊。

    又看这小贵人遇到这样的事情,竟一个字不多说,也不多问,就该吃吃该喝喝,十分的坦然自在,他到忍不住的夸奖起来:“小贵人年纪不大,倒是心清自在,果不亏是青岭先生亲手抚养长大的。”

    佘万霖眨眼,端起一粒剩米都没有的空碗给自己添了蛤蜊汤,没有汤勺就端着碗喝了半碗,咽下口中余渣这才笑着说:“你认识我爷爷?”

    丁玉门脸上露出佩服的样儿点头说:“天下谁人不知青岭先生呢,只是,想我等这样的粗鄙人,也就是听说敬仰罢了,又哪有福分认识呢?”

    佘万霖听到夸奖爷爷他也高兴,却不深问了。

    父亲给他上过这样的课,像这种端着的二傻子,一般肚里话是最多的,遇到这样的就别搭理他,他就什么都说了。

    吃罢饭,清了口,佘万霖就又趴在窗口看拉纤。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背后那叫丁玉门的终于问到:“小贵人~竟不害怕?”

    佘万霖没回头的摆手说:“丁先生多余的莫问,也不要多说,我并不想说话。”

    丁玉门眼睛闪过一丝真正的诧异:“哦?却不知为何?”

    这小贵人跪在椅上,趴在在窗口懒洋洋道:“不为何,小爷懒的知道,反正就那么回事儿呗,扣住我跟朝廷,跟皇爷,要么是跟我爹,跟我阿爷换东西呗……”

    丁玉门眨巴下眼睛,忽语气落了几度寒凉,威胁道:“哦?你到机灵,可你就不怕他们不愿意,殃及你丢了性命么?”

    那小贵人依旧趴在那儿一动不动。

    丁玉门以为他怕了,心里嗤笑,正要温和安稳,却不想那小家伙忽懒洋洋开口道:“那你试试!”

    拍水里淹死你也是眨巴眼睛的事儿。

    燕京城里闻听安儿失踪,陈大胜不慌,七茜儿不慌,老太太不知道,倒是皇爷龙颜大怒。

    二皇子亲自点兵,燕京庆丰顿时乱了起来。

    一时间庆丰府衙门,九思堂的小令们,不当值的警卫营,五城兵马司……反正能动弹的都动作起来,就从白日里找到黑夜。

    大梁安稳了整整十年了,这种安详的气氛一旦被破坏,有些胆子弱的便吓的不知如何是好。

    又一听是郡王府丢了小郡王,这下好了,便猜什么的都有,但猜的最多的便是,许是十年前陈侯杀的过狠有伤天和,到底连累了小郡王被人报复寻仇了。

    这会子还找不到人,哼,再找到许就是尸首了。

    等着看笑话的人很多,然而,夜深人静后,整个郡王府便只有佘青岭一人着急,他就拍着桌子怒斥这对不急不慌的父母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怎么做爹做娘的?啊?赶紧想办法寻人去呀?在这里看我作甚?”

    这肺管子都要气炸了。

    留了些许胡须,好不容易面上不甜的陈大胜就看看自己的媳妇儿。

    他媳妇说随那混蛋孩子去死,便是不死,回来打死!

    他觉着还是不找了,高低一顿揍,就让那孩子玩几天吧。

    七茜儿低着头,看着挂在左右腿上的六岁小狗,三岁的一笑,就撇撇嘴道:“都跟您说了甭着急。”

    佘青岭怒急,一拍桌子又骂道:“他便是再有本事那也是个孩子,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他忽想起什么,手下就猛一滞道:“不好,来人!套车!我要入宫。”

    陈大胜看老爹变了脸色,便问:“爹?怎么不好了?”

    佘青岭吸气看着陈大胜一字一句道:“上月东狱莫名起过一场火,黑烟冒了半日,就怕那件事是捂不住了,这燕京里能换那些人出来的,不是皇子也不是皇女,怕就是我老佘家这唯一一条根了。”

    他这话一出,屋里气氛便是一滞,陈大胜看看七茜儿,到底一咬牙说到:“就是没了安儿,儿膝下还有高兴,还有灵官,还有小狗。”

    七茜儿脸色忽一变,抬手化抓对着陈大胜肩膀就抓了下去,只是人没抓到,却被佘青岭一句话吓到了。

    “可老夫这身体,没有精力再亲手抚养个嗣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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