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贴补闺女,真就把全家都招惹了。

    婆子回话道:“回奶奶话,她家四爷回来了。”

    哦,怪不得了,人家儿子回来了呢,这就得把丧事操办起来了。

    要七茜儿说,谁都有理由恨老陶太太,偏有个人不是个东西,便是状元他娘张氏,从前全家贴补的可都是她儿子。

    这会子装聋作哑的,真让人看不下去。

    若不是人家儿回来,呵呵,张氏才不舍得出来借灶具,他家是两白事,老三还是横死外乡的,这灶具使唤完是要花钱请神婆清理的,那么大一堆最起码也得三五贯呢。

    老太太头都没抬说:“今儿什么也甭计较了,左邻右舍,又是从前的交情,咱宽裕就都给

    她家预备点使着,好歹让她体面去了。”

    七茜儿点点头,便对窗户外道:“去找吉祥家领牌子,让她预备几石杂粮,盐,再跟庄子里打个招呼,这几日送点春菜,再牵四只羊送去……”

    老太太不提醒,七茜儿也忘记了,实在是时间太久,那会子万念俱灰浑浑噩噩,大胜没了她也没钱,那丧事儿甭管远的近的,一如今日,就连唐家都伸手了。

    朝廷赏封的圣旨,那是丧事第七天起灵的时候才到的。

    那婆子小跑着去了,老太太就挺难过的说:“那张氏从前我就看她不好,那是心里住着八个鬼的玩意儿!要说心里端正的,还是黄氏,就可惜了,她男人跟她老公公一般的没良心,她也没生个儿子防身,婆婆更看不上,啥苦的累的都是她们娘母的事儿,老陶太这段时日身上一点没味儿,我去看的时候,也是人家黄氏伺候着……啧!看,这一蹬腿……”

    这话又没说完,门子进来隔着窗户道:“老太太,四奶奶,陶家四爷在外面跪着呢。”

    老太太微楞,便问:“不是报过丧了么?”

    门子语气有些犹豫道:“小的不知啊,陶四爷来了就跪那了……”

    七茜儿想动,老太太就指着她骂道:“你动啥,我去看看,你可不敢出去啊,好吓到你肚子里的……”

    七茜儿摸摸肚子,再抬头老太太已经利落的出去了。

    陶继宗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燕京,主将胡乱指挥,县尊连夜带家眷开右城门私逃,剩下他跟哥哥傻,临时组织了人迎战,却不想那坦人一滴血没流就从右城门进来了。

    接着,便是屠城!

    漫天火光,满耳朵都是凄厉的惨叫,满地尸首,地狱血池子里泡着左梁关,他就杀红了眼睛,最后也不知道砍的是什么。

    后来就胳膊沉重的刀都抬不起了,若不是哥哥以身护之,若不是当初离京得贵人的帮助弄到一副上等甲胄,他早就死了。

    他把哥哥草草烧了,捡了骨头背着坛子约了几个幸存兵卒,一路跟着坦人,数他们的马,数他们的刀,数他们的营帐数目,等记录好,他便背着坛子回京。

    这一路他浑浑噩噩,也不知疼,也不知饿,反正就稀里糊涂回来了,的亏

    ……他得贵人相助,出京还得了好马早早藏在左梁关附近的老庙,这才有了工具回京。

    御前回话,再从燕京赶回家,娘就穿着一套单薄的衣裳,身上盖个满是补丁的单子躺在光门板上了。

    从此,他就是没爹没娘的崽儿了。

    大嫂在哭,二嫂看到他眼神一直躲,还抱怨出一堆的委屈,他这才知道妹妹都嫁了。

    三嫂抱着三哥的坛子不撒手,而自己那个没出息的媳妇儿,就躲在屋里不露头。

    母亲什么样子他心里清楚,他拿全家妇孺供养陶文通这个傻子,老太太白疼他一场,他却只会木头一般的跪着,竟什么办法都想不出。

    自己一怒之下,就把他打了一顿。二嫂要跟自己拼命,说的话很难听。

    正闹腾着,泉后街一帮子外人家的老邻居,老婶子纷纷上门帮衬,再看看自己家这一群,陶继宗就万念俱灰。

    家里没钱,他只好来亲卫巷舍了脸借。好歹,母亲还有哥哥下葬,也得有副棺木吧。

    他捂了一下肩膀吸气,锁骨之下的伤口至今还没愈合,还是昨晚进宫面圣,陛下命人给他上的药,皇爷让他回来先安葬哥哥,谁知……娘竟也去了。

    他没哭,真的,也不咋难过,这段时日,看了多少死亡,一个左梁关五六万人口的县城都被人屠了,娘没了,他也是一滴眼泪都流不出的。

    “孩子啊,你咋跪这儿了?”

    陈家老太太被人扶着来到面前。

    陶继宗不想哭,反倒苦笑着给老太太磕了三个流血的响头。

    老太太大惊道:“你,你这是作甚?”

    陶继宗抬脸看着老太太道:“老太太,我借钱来了,我哥没了,娘也没了,家里一文都没有了……我不是东西,还没出息……”

    他左右开弓打自己的脸,最后挣扎道:“老太太,我,我想跟您借个大钱,想,想给我哥,给我娘,买一块地方,再买两口体面棺材好下葬……我本想跟孟大人,成大人那边说的,可,他俩押运药材去了,我……我~我实在没法子了……”

    他说完又是三个带血的头。

    “大钱?”老太太愕然片刻,却意外的点了头道:“你,你这孩子!可别这样,你家出了这般大的事情……嗨,我跟你

    罗嗦这个干啥,你娘还那边凉着呢,你就说你要多少!”

    老太太实在没大钱的概念。

    陶继宗心里冷静的盘算了一下,抬头大声说:“办丧事一百贯,我哥,我娘棺材带坟地,我就想着~咋也得二百贯,我借三百贯。”

    “行!”老太太没半点犹豫,也不用人扶着,转身就颠颠进了屋子。

    没一会子,老太太带着三婆子,抱着三包袱出来了。

    出来看他还跪着,就赶忙让他起来:“哎呦,你在边关吃那么大的罪,好不容易逃生回来,一场丧事半条命,你跪这冷地作甚?”

    说完,老太太让婆子先把银包捧给陶继宗。

    “你开一回口,也不急还我,我有用的呢!这是三百五十两,而今街里钱铺一两银一千三百钱,你可别换少了吃亏,给你多拿些,手头宽裕使着,这人也不委屈。”

    陶继宗吸吸鼻子,抱住银包点点头。

    那婆子又捧了俩大包过来,老太太就拍着包袱说:“这包是铺棺的被褥枕头,都是没用过的,你娘一套,你哥哥用一套。”

    陶继宗张张嘴,嘶哑的啊~了一声。

    老太太点他:“可有你嚎的时候呢!七天呢,你省了力气吧!这包是我给自己预备的六层老衣老鞋,你便不来,我今儿也是要过去的。适才我在家还给她改着呢,回去你看哪不合适,就让你媳妇引几针,你娘好强一辈子,她属实不容易的。

    人一辈子一生一死,人家爹妈当宝贝一样接来人世,仔细娇养最后给了你家,伺候了你老周家上上下下一辈子,好歹也体面还人家爹妈手里,让人暖暖和和的走,难不成?你还指望你爹那个丧良心的跟她合葬去?你知道怎么打坟儿窝了么?”

    老太太瞪着陶继宗问。

    陶继宗一下就懂了,立刻点头道:“知道,打独坟,我娘也不稀罕跟谁一起躺着!老太太,我都改了姓氏了,而今我姓陶了。”

    他这么一说,老太太彻底高兴了,就拍着巴掌说:“嘿!这下好了,你是个有良心的,你给你娘披麻戴孝,供奉老陶家香火,你娘这辈子就没白受罪!”

    老太太伸出手,让陶继宗扶着往陶家走。

    “得了,我跟你过去吧,你家那些……就没个顶用的。

    ”

    一边走,她一边慢条斯理跟陶继宗说:“也不怪人家,你娘对人家不好!这是报应!”

    陶继宗面目扭曲的点头。

    “账房找个自己人看着,你要手头没人,就我这边给你寻一个,孩子,我借你钱,你就看紧点儿,不是我掺和瞎话,谁家都一样的!老人没了~家就散了,这钱可得你还呢!”

    “哎,我知道了。”

    这两人还没到巷子口,便听到家门口一阵喧哗。

    两人住步一看,却是街面上,五十上下的一老头儿,正被七八个泉后街的老婆娘按在地上霍霍呢。

    这老头翻滚怒吼:“这是老子的婆娘死了!这是老子的家!老子凭啥不能进?”

    嗓门最大的杨氏掐着腰怒骂道:“呸!你个丧良心的老无赖,你当我们不知道呢!陶腊梅要脸她不说,哼,休书你都给了多少年了,你家?你婆娘?胡说八道什么,你当我们泉后街的是好招惹的,我呸!”

    她说完挽起袖子,掐着腰到门口的棚车边上一掀帘子,车里坐着一三十多岁,面目憔悴搂两个不大孩子的妇人。

    “呦?这是谁啊?贱人还是贱妾?”

    “我可去你祖宗三代的吧!”

    力气最大,打的正过瘾的吕氏一看这婆娘,手底的大巴掌就更重了。

    泉后街两类寡妇,一类男人真的死了。另一类,就是男人在任上纳了妾,也不回来,也不管家的守活寡的。

    大家都憋了一口气,好不容易逮住一个上门的,不打他打谁啊。

    这边死了人了,娘家人为难下咋了?

    陈老太太年纪大了反应不过来,她就问:“这谁啊?”

    陶继宗双目充满了仇恨,牙齿咬的咯吱作响道:“我,我也纳闷呢,他不是在外地么?那是我爹……”

    他这话还没说完,老太太便怒吼起来:“我可去你祖宗八代祖宗的吧!你还敢来?你个臭无赖,你也敢到门上欺负死人?你当陶腊梅没有娘家人呢……老娘我还没咽气呢!”

    一场战争,无数婆娘赶着车子相依为命,也是不抛弃不放弃的好些年,多少风里雨里互相搀扶,就剩一块饼子,那也是一人一口延命!

    这种感情旁人不会懂,以后也不会有了。

    就这样,堂堂朝廷诰命夫人,当朝郡王干娘,太后挚友,烧香团总领,六侯之奶直接参与斗殴,大巴掌打的比谁都重,手疼了,她就托着婢仆的胳膊上脚跺吧……

    等庆丰府衙门的差役过来,弄明白是谁后,就吓的躲在一边索索发抖,甭说劝架了,就话都不敢说,恨不得自己是个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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