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在隔壁树上叫着, 老太太的堂屋开着两扇窗, 那明儿便透过葱绿的纱, 铺了一室光, 屋子里坐满了婶子媳妇儿都在说话, 也没有一句正话。

    郭氏, 万氏,高氏,吕氏, 还有老陶太太跟她的媳妇儿黄氏都在,就一人搂着一个不大的簸箩, 做着家里必要的活计,只是如今簸箩里的营生, 不再是补补丁这样的素常活计, 那簸箩里堆着的是不错的上布, 偶尔也有丝绸, 绣花绷子上的花样, 也是用繁多的好丝线走的时兴的花瓣绿叶。

    捻针的手已经恢复了本该有的细腻, 正是好时节,心里还有个俏, 便悄悄染了一两个殷红的凤仙指甲。

    自从祠堂去不得了,大家便喜欢来老陈家的老宅坐着,老太太也喜欢她们来, 偶尔出去烧香, 大家伙也是互相约着, 来来去去十几个车一大群人便呼啦啦出去,关系亲密的很,比有血脉的亲戚走的还要好。

    人多了又团结,便是一股力量,这泉后街七条主巷加十多条杂巷,就数来亲卫巷这群妇人相处的最好,偶尔家里老太太咳嗽几声不舒坦,一大早会有七八位妇人,提着食盒往家里送饮子。

    若其它六巷偶尔出个恶心家户,想欺负欺负寡妇家,这些过去的老姐们便会群起而攻之,甭看各家官小,在泉后街却是没人敢招惹的。

    来来去去都很受人尊重,就是一个春夏的功夫,都成了各家的奶奶,再也没有人敢明面喊她们这个氏,那个氏。

    如今泉后庄改了名儿唤做泉后街了,住在这里的官宦人家便也慢慢的有了圈儿,除了乔氏混到了礼部巷那边,剩下的这些人便与兵部巷子那边的人家走的近。

    毕竟从根上说,大家都是兵部的人,有了事情互相帮衬也便宜不是。

    杨氏在新素裙上撩了几针,抬脸就问老实疙瘩吕氏“你儿去的那个卢秀才家,真只要三百文”

    吕氏闻言便抬头笑说“哎早起家里吃一顿,下响先生家再附一顿灶,一月三百文。”

    杨氏闻言便有些动心,她家几个孩子,去的是旧城学府街老先生那边,一人一月少说也得五百文,不能附灶,还得自己带干粮。

    如此她便打听“那卢先生,教的学问可好”

    吕氏闻言一愣,便坦诚的说“不知道啊,咱又不识个字,能分辨出个好坏来我都不问,爱咋样便咋样呗。凭他们的死鬼爹,也出息不到哪儿去。也不指望他们科举,就图不做睁眼瞎咱们不缺那几个,他们想念着我就供甭说,那俩崽子回来也是哇啦哇啦的一直念,烦人的很呢可我家租房的两个老爷,还有他们家大娘子也还说呢,念的好呢。”

    吕氏说完,想起什么一般的便笑了起来,真是气色轻松又自在的。

    其实她守寡了,前几月得了信儿,终于知道巴望的那人,他是不回来了,如此也就认命,也就大哭了一次,从此便再没有哭过了。

    有没有男人,对她而言还不是一直就那样,她现在靠着自己过的还算不错,脚跟扎的十分稳当。

    陈家自己也有孝,也不讨厌守孝的寡妇上门,她们便常常来家里坐着,俱都当成了自己娘家走着。

    坐在炕上写佛经的七茜儿闻言便笑了,心里也是舒畅的很。

    这又是与前世不同的地方,她们这一圈人,确定做寡妇的有七八位,上辈子无依无靠,最后被撵到后庄破土屋子里煎熬,自个个带着一身的悲苦,成日子就是围着五文十文的经济账转悠。甭说送孩子上学开蒙,能给他们肚子填补个半饱都成问题。

    可现在不一样了,每家手里都是有一套起码的体面院子,还有一口水井。

    众所周知,庆丰城那边是断了水脉的,这附近虽有河流,可一来河流水没有泉后街井水甘甜,二来河水两岸住着的人家,也会乱七八糟往河里倾倒东西,那讲究人家便不吃河水只吃井水。

    每天一大早,从泉后街后面小路来的看不到尾的水车,便与这街里有水井的人家,以十文一车的价格买水吃。

    并不是所有的人家都卖水,毕竟这是官老爷私宅扎堆的地方,于是此处风水也莫名其妙沾了文曲,有了神妙的提升智慧的效用。

    杨氏这几个寡妇,凭谁家哪天不出二十几车水而卖水这样的好买卖,起码还能做三年呢。

    除却这一笔,庆丰城的屋子虽便宜,却因没水而租不出去,那些在庆丰城几个官署衙门的一般老爷家,便愿意到最好的泉后街来寻屋子住,多给租钱他们也愿意来的,毕竟吃水方便,周围又都是一样的人家。

    这些做了寡妇的妇人们虽没了男人,却能靠着自己,活的极滋润,她们手里的大宅除却自己住,租出去月月手都能落个四五贯实在的现钱。

    又受陈家庇护,也没什么人欺负她们,

    年初经由七茜儿再次提点过,趁着土地不值钱,几百文一亩的时候也该买上一些,就这样,妇人们便一个个将家里的租钱都买成了土地,虽现在还没有活钱回来,可心里却是稳当的。

    有屋有田,那人便踏实了。

    又靠着卖水,她们如今每天都有个一二百文的进项,那一月也是好几贯的意思,如此供养家计,送孩子们上学自然是可以的,一般的笔墨纸砚都能买得起的。

    想到什么事情,老陶太太就放下手里的活计,语气带着厌恶说“那祠堂本是大家伙的地方,这些做老爷的也是缺德,用了咱们的地方,咱们家里的孩子上学反倒得去老城了”

    可怜她家状元,每日天不亮就得往老城奔,这春夏秋还好些,可是遇到冬日便是个煎熬。

    老陶太太这话引的众人齐齐点头,纷纷老调重弹的又开始了每天一骂。

    泉后街口本有个不知是谁家的大祠堂,如今那祠堂便被各家出资建成了三礼学堂,又请了几个有名,饱读诗书的老孺在那边讲课,这倒是好事的,偏那学里的束脩就贵了些,一月两贯还不包伙食。

    三礼学堂的配置各家老爷是按照燕京的好学堂来的,再说,有钱的才不会计较这几贯。

    杨氏他们却计较的,那庆丰城收费最低的学堂,一天才收三文,没错,就是三文,繁华燕京周遭,那读书人是越来越多了,如此一个秀才想养家,一般要收最少三十个学童才能维持住家计。

    那几个出头建学的老爷本是好意,却不知道民间疾苦,更不懂泉后街虽是官僚云集的地方,却依旧有一般的人家,他们把束脩定在了整个庆丰最高的地方,还觉着要少了呢。

    因那里面先生们的膳食,生活都是均摊的,便是家里有几个学子附学,先生吃用多少便按照人头均摊。

    一月两贯,还得摊上四五位老先生吃饭穿衣,老陶太太能愿意才怪呢。

    没得办法,也不愿意去硬碰,这一圈的孩子便没有几个在三礼学堂的。

    一阵清风袭来,院子里桂树的香味透过轻纱吹入屋内。二月笑眯眯的打开竹帘,跟四月提着茶壶,端着灶上新做的点心就进了屋,种满当当的就放在炕对面的桌上,任这些婶子食用。

    老陈家现在出的起这几个零钱了,甚至老太太都不太在意,她看大家吃的好便高兴,甚至她还知道谁喜欢哪种,都会记下来,吩咐人常做着给她的老朋友们吃。

    越发就像个官宦人家的老祖宗了。

    高氏放下绣花绷子,提起茶壶给自己倒水,还就了一块点心,吃完她满足的一抹嘴,对老太太说“老安人您家那个定的是庆丰城里最好的闵产婆吧那位手法了不得呢接生一次得十贯呢,啧就越发讲究了。前几日四老爷回来我可看见了,那气派,那架势,真是越来越体面了,那从前我在府城看到的大老爷,也就是这样子了。”

    她的本意是夸奖陈家出息的,可惜老太太至今不许乔氏进院子,隔壁院子有什么事情,老太太也一概不问,也不打听,她早就学乖了,笑就对了那是家丑绝对不外扬的。

    乔氏从不提与老宅不好的事情,凭着这边也在礼部巷子交往了两位太太,她现在眼高于顶也不跟这些老姐妹玩耍,大家便以为两房关系在慢慢缓和。

    老太太笑了下,放下手里的佛珠对高氏说“我昨儿庙里回来,就看到咱龙王庙那边又在打扫戏台了这是谁家要办事儿了”

    泉后街的房子,除了两座棋盘院家里有独立的戏台院子,别的宅子是没有这份福利的。

    往日雇个说书的,唱曲儿的来家里打发时间还可以,可是遇到生老病死,需要大操大办的事儿,就得去泉后街的三座老庙办着了。

    龙王庙,奶奶庙,三圣庙本就都有戏台,现在也是各家收了人头费,都重新收拾的体体面面。

    高氏最爱看戏,闻言便满面兴奋的说“嗨能有谁,棋盘院唐家呗他家二老爷得了庶子了,说要唱三天呢,咱们泉后街一月十天戏,他家能包一半去,请的是外郡的好班子,说是花脸戏儿是一绝呢昨儿一大早往我家送的帖子,他家二房那姓米的婆子来的,说是给我留了好位置呢”

    老太太抬脸看看一月,一月瞄了一眼炕柜上放的老高的帖子,便对她点点头道“早就送来了,是她家二房妾的那个贴身婆子送来的”

    七茜儿没抬头的插言“越发的不像话了,咱不去啊明儿给你们找几个庆丰城里唱鼓书的来解闷儿。”

    七茜儿说完,抬脸瞄满屋子人,就吓的高氏连连说“不去我不去,我知道的,除了大房奶奶的帖子,不兴接妾贴。”

    七茜儿笑笑,瞧了一眼不情愿的老太太,老太太瞪她一眼,抿嘴继续捏她的佛珠。

    上辈子人家不给帖子,这老太太还一场不拉呢,每次去了都是坐在后面,可怜巴巴跟外街的老太太一起蹭戏看。

    过去咱不懂,就随意,现在懂了,真就不能去的。

    那老唐家乱的很,他家二房大娘子不当家,做主的是个妾。

    这一屋子人,甭管贫寒不贫寒,却都是当家坐堂的奶奶,要是接了那妾的帖子,以后出去见人便低一等了,着实是不自重的。

    唐家外郡入京,结了好亲,弄了大宅,顶门的儿子唐九源又在刑部清吏司有实在权利,如此他家好几房便一起搬到了棋盘院那上京他家也没挤进去。

    这四世同堂,好几房人拥挤着,互相就有了龌龊内斗,以后便好了,他家老头老太太在一日,唐九源就得忍耐着。

    高氏说完,就满屋子跟风唱衰,众人都道“他家啊不去就你贪婪,那双眼睛少看一场瞎不了”

    就把个高氏委屈死了,一直争辩。

    七茜儿听的有趣,哧就乐了,这唐家出头,修路办学本做了好事儿,偏偏就把这泉后街最大一群妇人招惹了,如此他家甭管做什么事情,这群妇人是不会去捧场的。

    除了一个戏迷高氏,这位怕是乔装打扮,不坐正席也要去看的。

    都被抓住好几次了。

    众妇人知道七茜儿在笑什么,便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正轻松着,那外面便跑进来佘吉祥家的媳妇儿。

    吉祥家的给诸位太太行了礼,才语气有些急的喊七茜儿道“奶奶咱余老爷家的老娘跟媳妇儿孩子们到了,都在巷子口呢”

    七茜儿闻言大喜,放下笔便说“赶紧可算到了,我就想着该到了,快快去叫石介两口子,还有大墩小墩儿”

    四月笑眯眯的过来,拿了鞋给七茜儿套上。

    吉祥家上来搀扶道“人家盼着自己家主子都好几月了,不用您喊,人家早就在巷子口迎接着了。”

    去接余清官家眷的镖队是三月初走的,这都八月初了才回来,就从这路程上,便能想出这一路跋涉的有多么艰难。

    几位妇人看茜儿呼啦啦带着七八个人出去,便跟老太太夸奖“咱小安人,那是越来越有当家奶奶的样儿了,比起棋盘院他家的当家奶奶,那是丝毫不差。”

    老太太也得意“她家她全家的掌家奶奶合起来,能跟我茜儿比那就是个眼里没有人的,你看她出来进去坐的车子,年纪大的老太太她让都不让道,少调失教哼”

    这便是误会了。

    老太太要的是乡下的理儿,可人家唐九源的妻子却是真正的世家嫡女。

    人是太师李章的三闺女,是李敬圭的亲姐姐,人家能看得起住在泉后街的人那不可能人家嫁到唐家是低嫁,全家捧着巴结着活的宗妇,况呼人家往日也不出门,出门交际都去的燕京的

    要说看得起,这位唐大奶奶整个泉后街就只看得起七茜儿,还有老太太。

    可惜的是,这两位著名的奶奶中间没人拉线介绍,七茜儿也不去燕京交际,就没有走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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