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元年十二月八, 大雪。

    这日清早,柳经历便来求陈大胜, 说是金吾后卫人手不够, 求他在东门照看半个班。

    陈大胜去了,便又开了一回眼。那一架一架看不到边的牛车,拉着满满的的冰块, 从百泉山往宫内运,不断车流整整的运了一上午。

    这时候他才知道, 有钱人家的夏天是用冰的,而冰必须是在大雪这天, 从河床上凿下来的才能入库。

    却原来这世上有很多节气, 单只是给体面人过, 从前他也只知道个过年,可现在却知宫内光是大雪这日, 便有七八种讲究。

    今日皇爷要起早, 要带着皇子们去祖庙祭祀,今日还不能扫雪,体面人或多或少都得食一碗热粥应应节令。

    如此,在岗上的陈大胜便与自己的兄弟们,吃了小太监送来的热粥。

    送粥的几个小太监提着食盒从御膳房一溜烟的过来,他们穿行了大半个宫,裝粥食的盖盆取出来竟是热气腾腾的。

    陈大胜探脑袋一看, 好家伙, 食盒最底的小铜盒里烧着木炭保着温呢。

    如今这日子过的

    他也从不知道, 一碗粥里竟然可以放那么多东西,豆是五颜六色的,米也是,还有桂圆红枣核桃碰在一起,沙沙甜甜粘粘稠稠的好吃极了。

    陈大胜连喝了两碗,还告诉小太监,晚上还要吃这个,小太监笑眯眯的应了。

    没错,陈大胜现在在宫里,已经具有了点菜的资格。

    当然,就是让他点菜他也就会点个肉菜,只知道肉好吃,要不是跟着他的先生每天混饭吃,他都不知道世上好吃的东西有那么多干瘪果子现在他是看不到的,水分充足的梨子还有果儿,他能随便吃。

    皇爷还得找人试毒,他不用,抓起来就啃,一气儿能吃十多个。只先生不让多吃,说,这些东西来历艰难,每一个都是步步血泪,后他就不怎么吃了。

    佘伴伴心疼他,自己有的好东西,都给他留着

    当然,陈大胜也心疼自己的先生,每天他都起的很早,赶在大臣们进宫之前,就去小院里接先生。

    他先生脾气硬,不肯坐宫里给配的滑竿,现在雪大,他就背着先生去前殿当值,等他下了岗,他就去接人,再给背回去。

    后来他先生心疼他,到底开始坐滑竿暖轿,他就跑着跟随,不管多冷,什么天气都无关紧要,反正是要去接送的。

    娘子说了,要把先生当成老子孝顺。

    这对师徒就坦荡荡的照顾对方,都用了全身最大的力量。

    这爷俩觉着自己就是师徒,可宫里却不这么认为,就连皇爷都觉着陈大胜是佘伴伴认下的儿子。毕竟佘伴伴那人目下无尘,自己又傲气,也不是没人想给他做儿子,人家那是看不上的。

    然后某天陈大胜进宫,就发现那些太监开始喊他小祖宗了。

    陈大胜跟佘伴伴唠叨过几句不习惯,佘伴伴也不让喊,可是皇爷却好像故意拧着一股子劲儿,迫切想把某个名份定下来。

    陈大胜就这样,一日一日的进了某个圈子,又是某一天,他竟发现自己能进后宫了,而那些女官跟宫女们,竟也开始私下里喊他小祖宗了。

    太后郑娘娘常喊他过去,去了也不说话,总看着他掉眼泪,就像第一次,老太太都哭的抽过去了。

    现在呢,就是常喊他去问佘伴伴的起居,还让他好好孝顺佘伴伴。

    孝顺是肯定要孝顺的,可外人说郑太后认下他这个侄孙子了,这事陈大胜不认,先生更不让他认。

    反正,他先生从不去郑太后那边,就是下了懿旨他都不去,抗旨抗的毫无顾忌。

    陈大胜现在也想争取这个权利,那老太太眼泪总是没完没了,丁点不像外面说的那般刚硬。

    不到一月的功夫,陈大胜每天都在开眼,就像现在他才下值,才走了没多远,那管着后宫尚服局的孙典仪就带着两个老嬷嬷把他拦在路上了。

    陈大胜满面无奈的伸开手臂,俩老嬷嬷就给他从头到脚量了一遍尺寸。

    孙典仪看下尺码就笑“小祖宗最近胖了些。”

    陈大胜摸摸自己的肚子,无奈的摇头“别喊我那个,我才多大不胖怎么着哎,这里面每天都是好东西填着,不胖对不住那些好吃了吖”

    孙典仪笑了起来“那还不好,要是老祖宗知道您胖了,不知道多高兴。”

    陈大胜无奈的放下手臂“先生才不喜欢我胡吃海塞,你们今儿又是什么由头”

    孙典仪又笑“这不马上小年了,接着又是大年,今年又是咱大梁的第一个年,您说呢”

    也是啊,大梁的第一个新年,宫内宫外都暗自出力,势要办出个体面气象来。

    等到孙典仪收拾好东西行礼要走,陈大胜少不得又嘱咐一句“平常布料就可以,莫要做丝绸的,我的份例在亲卫所那边,你们去那边支银子。”

    嬷嬷们互相看看,就一起笑了起来,回头说知道了,但是肯定不去,几套布衣而已。

    这个小祖宗特别好伺候,从不为难人,给啥吃啥,对于穿戴他也就一个要求,穿布的,不管做的多精致多好看,多奢华的锦缎丝绸的衣裳,他都会原样退回去,不穿就是不穿,跟他干爹一样倔

    人就是这么实在,还生就一副甜瓜样儿,看谁都笑,也不仗着老祖宗的势力给任何人脸色瞧,更不提为难人了。

    如此,他便成了六局一司最爱的人。

    所谓六局一司,便是大梁宫后宫女官们的地盘,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宫正司。

    一宫两套班子,太监一套,女官们一套。

    陈大胜继续往前走,他现在去下陛下办公的东明殿,那就跟打仗过暗哨一般艰难,莫名其妙就会蹦出一个太监跟他拉关系,套近乎不说,还有这样的

    陈大胜距一个障碍物半丈远的地方,就开始喊人“江老三江老三”

    没多久,管着秋兰庭的老太监江德便从角落飞奔过来,边跑边喊“我就说今儿早起喜鹊叫,闹半天是要见贵人了,来了,来了小祖宗,您老怎么来我这破地方了”

    陈大胜记忆好,宫里不管什么地方,他认一次,绝对不会认错,人更不用说了。

    看着一头汗的老太监,陈大胜便让他喘喘气“绕个近路,你先别着急,缓缓气儿。”

    老太监笑眯眯的喘息几下后问“哎哎,还是您心善体贴,那小祖宗有啥吩咐老奴保证,一定给您办的利利索索的,我保您”

    陈大胜现在已经会拒绝人了,便指着面前的雪地说“我没事儿给你办是那个,你捡起来,看看是谁的还给人家。”

    江老三一看顿时就笑了“哈哈哈我当是什么呢,得了,得了这就给您捡起来,我捡起来哎呦,这手艺,还有鸳鸯呢”

    老太监过去捡起一个绣的极精致的荷包,等他抬头想再巴结几句,陈大胜已经躲瘟疫般的跑了。

    老江德笑的不成,左右一看,便看到秋兰庭角落飘过水葱色的裙角,他就面露讥讽的冷笑“癞想吃天鹅肉咱老祖宗什么人,小祖宗什么人呸想得美”

    他们背后早就商议好了,绝不让那些贱人染指他们小祖宗。

    他一招手,又过来俩小太监口称爹,这江老三就让他们去找人,要是新进的就交给各自的嬷嬷教训,要是前朝的就撵出去。

    这宫里女人多,偏偏还是男人的就没几个,于是这小祖宗就成了新目标了。

    好在他这人脾气特别古怪,见到什么女子都不抬脸去看,路上要是遇到什么帕子荷包,那是绕的远远的看都不看,实在没办法,也是一脚就迈过去。

    后来路上的东西实在多,他也厌烦就彻底戳穿,谁丢的就让人还回去,好绝了那些女子的念想。

    可事情就未必如他想的那么简单,只是没人告诉他罢了。

    他还真以为就还回去了呢。

    再后来,这事儿便成了后宫娘娘们的闲嗑儿,都觉着有意思,可心里都却是佩服的,果然是人品贵重,佘大伴到底会挑人儿。

    那前朝多少勾搭搭的花样流传下来,皇爷都中过几回套子,后宫就多了三美人看看,这世上总有君子不是。

    陈大胜真是一路翻山越岭,好不容易到了东明殿外,先生今天又加班,陈大胜也不急,就要了个小桌子躲到避风的地方,取出先生写的佛经,开始照着抄录。

    这些佛经上的字儿他是认识了的,就先生对着佛堂给他念过几次,他背下来,再找了一张做字帖,边背边写,一来二去便会了,只是这字儿七叉八叉的着实难看。

    可他先生不在意,每次他写好,先生就欢欢喜喜的拿去焚烧。

    陈大胜没有进殿资格,抄写的地方就是个殿檐,不过他也不冷,身边有小太监给端了火盆。

    大约写了四五张,那边殿门便有人出来。

    先生说,人得知道自己的重量,才能到外面去称量旁人,他其实就是个六品小官儿。能去东明殿直接面圣的,随随便便都比他高好几级,所以面上的礼节必要走到。

    陈大胜端正行礼,却不见出来这人再动弹,等到他纳闷的抬起头,眼神便微微一缩,心道,你终于来了我都等了你很久了。

    他不止一次在心里提醒自己,如今就是过的再好,也不能忘了他身边曾经有一千九百九十三条冤魂再添个羊蛋

    他等啊,等啊,就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陈大胜在心里演练过千遍万遍,如此便按照演练的那般,他恭敬而肃然的又行礼道“末将拜见老将军这么大的雪,万想不到您会进京来”

    这人是谭二他爹,太子少师开国候谭守义。

    只上次见到这老头,他还是满头青丝意气风发,而这次却已经是白发苍苍,面露悲容了。

    他双眼也红肿着,显然,这是在皇爷那边哭了一场了。

    谭守义自然知道陈大胜是谁,甚至他今日进宫也是两个目的,一是来见见陛下,凭着二小子生前与陛下的交情,再表示一下忠心。

    这二来,就是来找陈大胜等人,想了解一下他二儿去世那天晚上的情形不是他自信,凭他的二小子,这世上若有排名,连江湖人算上,他二小子必然在前十。

    可是二小子下葬,竟连个全尸都没有

    谁能杀他谁又能把他的身体砍砍的补都补不全

    这段日子,谭守义一个完整的觉都没有睡上,他一合眼,便是二小子血淋淋的站在高处,无言笑着看他

    他的儿啊,儿啊

    真疼死他了

    不管面前这个人曾经是不是他家的契约奴,如今人家已经攀上了这帝国最大的高枝之一,做了那佘青岭的干儿子。

    如此,问话便不能如从前一般,还得客客气气的请教。

    只他绝对没想到,这个他根本没印象的老刀,竟然一眼就认出了他,并且相当客气的施礼,还按照谭家军的习惯,称呼他为老将军。

    这是没有忘本还是心中有鬼或在掩饰什么

    一生半辈与人勾心斗角,谭守义却生就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他叹了一口气,双眼便又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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