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没想到自己能活到这般年岁 ,”傅怀信顿了顿,艰涩道,“想当年在贞柔皇后的永寿宫里初识之时,老臣的年纪是三人里最大的不成想到了最后,老臣却也是活得最久的。”

    反是年纪更小些的武宗皇帝与郇渏初,都前后脚去了。

    提起这些往昔故事,在场三人都不由沉默下来,裴度无声地在桌下捏住了钟意的手,力气大得让钟意忍不住吃惊的侧头看他,而裴度脸上的神色却很冷峻,他看也没有看钟意,只直勾勾的望着另边的长宁侯傅怀信,顿了顿,微微启唇道:“父皇他”

    “陛下,”傅怀信却骤然回神,摇了摇头,不算隐晦地打断宣宗皇帝道,“子不言父之过、臣不言君之错陛下,老臣与您说这些,也从不是您想的那个意思。”

    “老臣只是觉得,”傅怀信说到这里,也像是有些难以启齿般,沉默了许久,才继而缓缓道,“老臣年纪也确实大了,很多事情,都越来越力不从心了今年是武宗皇帝故去的第十个年头,不瞒陛下,老臣此番回来,不仅是因有陛下之诏,更是想去北邙山再为他上炷香此番事了,老臣便想彻底地解甲归田、告老还乡了。”

    “难道长宁侯府不就正是您的归处吗”裴度攥着钟意的手不自觉的发紧,眼眶微红道,“外祖父若是不想再在朝堂间劳累,朕准了您便是,正巧祖母也在别庄养病,您二老可同”

    “陛下,”傅怀信温柔地打断了宣宗皇帝最后的挣扎,音调很轻,但不容拒绝道,“老臣此番回来,也想带羲悦起走我们预计去北邙山上完香,先去趟青州看看。”

    青州郇氏,乃是郇渏初的出身之地,亦是他最后的埋骨之处。

    “那去完青州之后呢”裴度抿了抿唇,仍还坚持道,“你与外祖母年岁都大了,总还是要最后留在个地方的为何就不能留在洛阳呢”

    “陛下啊,老臣已经老了,”傅怀信温柔地望着宣宗皇帝,委婉拒绝道,“早步晚步的,我们终究是要道别的老臣陪不了您辈子,以后的路,终还是得您自己走了。”

    裴度偏过头,掩饰住自己眼眶里骤然浮起的水意。

    “定西侯之事,老臣已为您料理妥当了,”傅怀信悠悠的叹了口气,知道宣宗皇帝心里时难以接受,倒也并不如何去勉强他,只从容的转移了话题,轻声道,“张望既退,西北那边的兵力部署,陛下可有了新的计较”

    “以外祖父之见,楚襄侯陆乘安可用否”谈起正事,裴度的神色也顿时严肃了起来,直言不讳道,“朕欲在江南重开福船新法,西北边疆,至少三年内,朕不想再随意变动了外祖父觉得,陆乘安如何”

    “陆乘安不错,用来守城绰绰有余,”傅怀信点了点头,毫不掩饰地表达自己对宣宗皇帝决定的赞赏,顿了顿,复又补充道,“除此之外,臣心还有两人欲荐与陛下”

    祖孙两个便这么就着政事又谈论了前后近有两刻钟。

    话至最后,傅怀信起身告退前,犹豫了再犹豫,还是望着宣宗皇帝,缓缓道:“你母后的事是臣没有教导好她,以至于后来她心性偏执,几番铸下大错。”

    “但是陛下,那是她的错,或也可说,那是老臣的错,”傅怀信静静凝望着宣宗皇帝,缓慢而有力的告诉他,“但无论如何,绝对绝对,都不是你的错。”

    “陛下啊,不要再拿着你母后的错误来惩罚自己了,”傅怀信长长地叹了口气,目光在宣宗皇帝与钟意间来回转悠了半圈,悠悠道,“这不是您的错,而是因为她自己的问题陛下决不可再因为她而封闭、责备自己什么了。”

    “不过这话老臣说的本也有些迟了,看到您现在身边有了能敞开心扉的人,老臣真是高兴这样真好,真的好。”

    “陛下,您以后会有自己非常美满的日子,所思所爱者,皆在身边,”傅怀信朝着钟意温和地笑了笑,“你们都会有的而我们这些老人啊,早就该随着那些过去那些破烂事儿起入土了不必挂牵,更不必远送。”

    “老臣与羲悦走那天,就不再来宫与陛下告别了。”

    直到长宁侯离开了有半刻钟之后,裴度仍坐在原处,僵着身子没有动作。

    钟意小心翼翼地望着他,时也顾不得初见长宁侯后自己心头的波澜,只忧心着他现下的反应来。

    “母后怀我时,太医诊脉,说是双胎,”裴度僵着脖子在原处坐了许久,突然遥遥望着远方人造的山景,看也不看身边的钟意眼,只自顾自道,“后来生下来时,却是死生有太医与母后说,大的那个是被小的那个抢占了养分而生生害死的。”

    “而就在我落地的同时间,南边遭了洪灾,大水冲破了黄河堤岸,只波及了沿岸的数万户条百姓父皇说,我生来便是不祥之人。”

    “你说可笑不可笑,”裴度微微侧过头来,微笑的望着钟意道,“其时在位的皇祖父都还尚未说些什么,父皇倒是先怕得厉害,生怕有人以此事来攻诘东宫,抢先步,上表父皇,说要废掉我这等不祥之人的皇嗣出身,宜贬为庶人、平息民怨。”

    “武宗皇帝必不是先帝那般可笑之人,”虽然知道这话说得大不敬,但光是听身边的人平铺直叙的回忆,钟意就觉得心尖愤怒得厉害,把握住了宣宗皇帝的手,铿锵有力道,“有天灾降于世,身为当时的国储君,不去想着如何以人力挽救之,反是先推了自己的孩子出去背锅先帝枉为人父,更不足以配为人君。”

    “他啊,他也是个可怜人,”裴度怔了怔,又缓缓摇摇头,轻笑道,“我原是极厌憎他的直到后来我知道那件事。”

    “他被陵山之谜折磨了辈子,为了陵山之谜,娶了个自己的不爱之人,杀了郇相,忍了我大半生最后闹得君臣离心、夫妻反目、所爱之人不得好死,可惜他至死却都不知道,陵山之谜,从开始,就是个完完全全针对他所设下的圈套。”

    “就是因为我母后想嫁给他,”裴度轻笑着与钟意道,“多可怕,母后她演的那样真,不仅骗过了他,甚至险些连自己都骗过去了做戏到这种地步,真是让人敬佩至极。”

    “可是她死的倒是痛快她毁了剩下所有人的生。”

    “我只要想到此,就觉得心头窒,喘不过气来,”裴度漠然道,“我原还可以恨父皇、恨郇相、恨那些不知所谓之人到了我才发现,我自己的出生,才是彻彻底底的原罪。”

    “是我对不起他们所有人,我才是这世上最不应该出现的那个或许还就真如父皇当年所说那般,我生来本就是个不祥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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