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跟在她身后卖力介绍骊山景致的内侍一愣,茫然道“什么主意”
    楚璇摇了摇头,只说想自己再逛逛,不要他跟着了。
    她领着冉冉往竹林深处走,颇为警惕地环顾过四周,确定了无人窥视,才压低声音道“陛下把我带到了骊山行宫,会不会就是不想我递消息给外公”
    冉冉敛眉思索了一番,忖道“兴许是,可陛下近来也没有大动作啊,有什么是他不想让梁王知道的”
    楚璇也百思难得其解,若是前些日子,萧逸忙着张罗兵马制和吏制改革,涉及一些机密事恐让外公提前知道了而失去先机。可如今这些要紧事都过去了,正是休沐避暑的悠闲时节,怎么反倒弄得神秘起来。
    她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可能是多心了,可忽有一瞬,又突然想起了坠儿。
    那并不是一种很强烈的感觉,仿佛清风入窍,只是一种很微妙的直觉,夹杂着些许不祥的预感,想得久了竟会生出几分悚意,不知觉间手心里黏黏的腻了层冷汗。
    这又是毫无根据,很没有道理的。
    难道单凭萧逸把坠儿划在了随行名单之外,就认定他要对坠儿下手么,这也太荒诞了。
    楚璇狠摇了摇头,试图把这些纷乱的思绪摇出脑外。
    夜间的膳食甚是精巧,乳酿鱼和甑糕做得很好,楚璇拿筷尖蘸了汤汁伸出舌头舔,舔了几下,突听萧逸道“你这么个吃饭法啊”
    她猛然回过神来,刚才只顾着想心事去了,也没正经吃,生怕被萧逸看出什么,忙夹了块鱼肉搁嘴里,眼珠转了转,问“思弈,咱们什么时候回宫啊”
    萧逸拿起锦帕拭了拭嘴角,抬眼看她,唇角微勾“怎么了呆够了”
    楚璇一怔,斟酌了一番,倏尔笑开“没有,我就是随口一问。”说罢,低头开始夹碗里的甑糕。
    萧逸却将筷箸搁下了,他紧凝着楚璇,“那你告诉朕,喜欢骊山吗”
    她心里存着事,日夜忐忑,哪里顾得上喜欢或不喜欢,听萧逸这样问,只随口敷衍道“喜欢,这里景色很好。”
    萧逸幽然一笑“既然你喜欢,那咱们就在这里多住些日子。”
    山间幽静,岁月飞逝,短短几天,朝堂中据说已堆集了如山的奏折等着萧逸批阅,纵然不舍,他也不得不带着楚璇启程回銮。
    回了太极宫,楚璇耐着性子送萧逸回宣室殿,又陪他用了午膳,趁他召见朝臣,飞快地赶回了长秋殿。
    殿中很安静,宫人们各司其职,将院落打扫得干干净净,仿佛正等着楚璇回来一样。
    她长舒了口气,随口吩咐道“让坠儿来见我。”
    近前的宫女面面相觑,推了个年岁稍长些的出来,仔细斟酌着回道“皇帝陛下恩旨,放一批年纪大了的宫女归家,坠儿正在此列。”
    楚璇脑子里有什么轰然炸开,静默了许久,才道“可坠儿今年才十五岁。”
    那宫女垂眉敛目,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道“这是陛下的旨意,念她伺候娘娘尽心,特也将她放了出去。”
    楚璇想了想,缓声道“我要些事想找尚仪局的人来问问,那里有位林姑姑,资历深,办事也牢靠,你去将她请过来。”
    那宫女站着未动,以平波无煦的声调道“林姑姑也在放还宫女之列。”
    楚璇静静地看着这宫女,她微垂臻首,态度恭谨,只一板一眼地回话,再无多余的表情。缄然片刻,无力地朝她摆了摆手,“好了,本宫知道了,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鞠礼告退。
    待她们走了,冉冉不无忧色地凑过来,小声问“陛下会把她们送去哪里啊难不成是严刑逼供了吗”
    楚璇呆呆地坐着,倏尔,轻轻摇了摇头,冉冉还想再追问些什么,可楚璇却不再说话,独自到窗前站着,看着阶前落花坠影,就这么站了一下午。
    夜间,萧逸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依旧在日落时分到了长秋殿,兴致颇足地吩咐膳房备好他和楚璇都爱吃的膳食,抓住楚璇的手想把她揽入怀中。
    楚璇一反常态,把手自他掌心里抽了出来,轻轻将他推开。
    萧逸目中的柔情融光微冷,看着满是疏离的楚璇,却也没有强求,只负着袖子坐回榻席上,喟然叹道“其实有的时候朕真希望能与你一辈子都在骊山上,起码那里远离尘世纷扰,安安静静,我们可做自己。”
    楚璇轻勾了勾唇角,“那里之所以是一方净土,不过是有赖于陛下不常驾临罢了,若是陛下去得多了,那里也就是下一个太极宫,总会有人往上面动心思的。”
    萧逸笑了“璇儿,你跟朕说过那些话,只有这句最好听。虽然听着让人觉得心里难过,可朕知道,这是句实话。”
    楚璇垂眸默了默,蓦地,抬头仰看他,轻声道“小舅舅,你放我出宫吧。”
    萧逸掩在阔袖下的手微颤了颤,但声音却是一惯的平静,带了丝丝的疏冷“去哪里”
    “哪里都行,若是怕我丢了皇家颜面,把我关在庵堂里了此一生也可以。只要放我出宫,外公”他就不会再往她的身边派人,她也不必眼睁睁看着身边人枉死。
    枉死这样说也不对,萧逸也算不得是滥杀了无辜,他只是做了一个帝王该做的事。
    萧逸品着她的欲言又止,好似没听懂,故意追问“你外公如何”
    楚璇低了头,不再言语。
    她就算再迟钝,再不会看人眉高眼低,也看出萧逸是动怒了。
    两人各自静默了许久,萧逸上前一步,捏住了楚璇的手腕,他薄唇噙笑,眉眼微弯,如从前待她的那般温儒柔隽,连声音也是和风细雨的“璇儿,朕待你不好吗”
    楚璇睫宇轻颤,低着头未作声。
    “不,你心里清楚,朕对你很好,甚至好到纵容你的地步,所以你才敢这么来践踏朕的心。”
    说罢,他把楚璇的手腕甩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夜色沉酽,暗月寂寂。
    萧逸回了宣室殿,对着烛光独自坐了半个时辰,倏地扬声把高显仁叫了进来,让传侯恒苑来见他。
    高显仁踯躅道“这个时辰了宫门已经落钥”
    萧逸眼睛发红地盯着他“落钥怎么了朕要见老师,宫禁挡得住吗”
    吓得高显仁慌忙应是,快步退了出去。
    不到一个时辰,侯恒苑就来了。
    这深更半夜,天子急召,他只当出了什么要紧事,一刻都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地就来了。
    萧逸上来劲,风风火火地要见老师,可当老师来了,他却安静下来,默了许久,才道“老师,朕想把楚晏的身份告诉璇儿。”
    侯恒苑上了年纪,又遇惊慌,反应略显迟钝,怔了怔,凛声道“不行。”
    “可他们是父女,只要璇儿知道了她父亲是朕的人,她就不会在朕和梁王之间徘徊不定了,她会试着来相信朕,总有一天她会”
    “陛下”侯恒苑霍然打断他的话,也顾不上君臣之礼,殿前失仪,神色冷峻地道“可她是自幼长在梁王府的,她心里在想什么谁又能知道能把她的心挖出来看看吗”
    萧逸搁在龙案上的手紧攥成拳,颤颤发抖。
    侯恒苑瞧着他这副模样,心疼不已,放缓了声调道“陛下也知道此事关乎重大,不然不会找臣来商量。您若是心里难受,若是走不出来,就想想徐慕,他可连难受的机会都没有了。”
    萧逸慢慢地低头弯腰,直把前额抵在龙案上,趴着缄默了许久,倏地抬头,道“那你们也得管管朕的死活啊,这日子朕过不下去了,太难受了”话到尾,夹杂了细微的哽咽。
    侯恒苑看着面前濒临崩溃的天子,突然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已经习惯了萧逸的少年老成,习惯了他的隐忍,自徐慕死后他就再也没有在萧逸身上见过与脆弱相关的任何情绪。
    渐渐的,他与旁人一般,认定了天子脊梁如广袤山峦,是压折不倒的。
    可今夜,这无坚不摧的天子,这城府幽深的天子,不光流露出了脆弱,还流露出意气用事的少年心性。
    侯恒苑不敢再刺激他,一边觑看着他的神色,一边试探地温声道“出什么事了孙玄礼将坠儿和老宫女处理得不够干净吗不是把贵妃带去了骊山,她什么都不知道吗她和陛下闹了”
    她没闹,她只是想走。
    萧逸寥落地摇摇头。
    侯恒苑急道“那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您为什么突然会变成这个样”
    他一连串的质问抛出来,御座上的天子毫无反应,只恹恹地低着头,一副万念俱灰,了无生趣的模样。
    老尚书在御阶前徘徊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想上去把萧逸揪起来问个究竟,刚迈开一步,萧逸突然抬起了头,那俊秀的脸上已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他缓声道“是朕太鲁莽了,老师放心吧,朕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今晚的事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侯恒苑就这么一只脚搭在御阶上,愣愣地看着变化神速的皇帝陛下,见他深吸了口气,抬手抹了把眼角,将高显仁唤了进来,让派禁军送自己出宫。
    夜色幽昧,烛光暗淡,萧逸望着落在地砖上的斑驳光影,抬起手看了看。
    他也想做个与世无争,单纯良善的少年,他也不想手上沾满了鲜血,他不想被自己的女人惧怕,他想和她过安静平和的日子,他想等着她慢慢爱上他,然后和她一生一世,和和美美。
    可是,这样的情形,她怎么可能会爱他
    萧逸满心伤慨地把自己关在宣室殿里一整夜,大约是心事太重,第二天就病倒了。
    高显仁本是看着时辰进来叫萧逸上朝的,却见他趴在龙案上,怎么叫也不起来。萧逸素来勤勉,平常绝没有这样的事,高显仁心里担忧上前去搀了他一把,摸到额头,滚烫滚烫的。
    他登时慌了,忙让内侍去宣御医,又遣人通知了太后。
    龙体安危大逾天,阖宫上下乱作了一团,而萧逸兀自昏昏沉睡,睡了整整两天,才在一个阳光温暖的午后悠悠醒转过来。
    御医诊断他只是患了风寒,大约是在骊山上吹了夜风,又兼奔波劳碌,心绪不佳,便就这样病倒了,瞧着凶险,但其实没什么大碍,他年轻身体底子好,按时饮药,注意休养,用不了几日就能好起来。
    御医的说法是这样,但于萧逸而言,却是在经历了朝政变动、清肃宫闱之后,难得能放下一切重担沉沉地睡上一觉。
    毕竟,他实在是太累了。
    萧逸睁开眼,便觉得身心舒畅,一派轻松,抻了抻胳膊,刚想坐起来,陡觉腿上沉沉的,像是压着什么东西。
    他低头看去,只见乌发素髻,不加任何修饰地伏在他的腿上,被这么一晃动,也慢慢醒了过来。
    楚璇揉搓着眼看向他,喃喃道“小舅舅,你终于醒了。”
    萧逸心情颇为复杂地凝睇着眼前的小美人,见她脸色苍白,似是清减了许多,细细打量下去,却见那莹白如玉的颊边微微发红,残留着指印。
    他脸上因刚醒来而挂着的迷离瞬时消散,轻捏住她的下颌,转过她的脸,仔细看了看,怒道“谁打你了谁这么大胆子”
    楚璇抿了抿唇,没说话。
    外面高显仁听到动静进来,一见萧逸醒了,自是喜笑颜开,忙把他摁回床上,让小黄门再召御医来诊,可萧逸半点不关心他的身体,只紧盯着楚璇脸上的伤,不依不饶地问。
    把高显仁问得没法子了,只有低声道“是太后,您想啊,您自幼身体强壮,冷不丁病了,太后能不查问原由吗审问过宫人,知道您在回宣室殿前跟贵妃娘娘闹得不愉快了,二话不说就上来给了她一巴掌”
    萧逸气得脸涨红,刚挣扎着要起来去找他母后理论理论,刚出去了的楚璇又端着汤药回来了。
    她无比乖顺地坐在龙床边,用汤匙轻轻搅动着粘稠的汤药,道“太后说了,我要守在龙床边,给您端药倒水照顾您,什么时候您病全好了,我才能回我的长秋殿。”说着,她把药碗往前一送,道“应该不烫嘴了,您喝吧。”
    本来甚是躁郁的萧逸听着她的柔婉细语,倒慢慢安静了下来,他躺着,掠了一眼那拄到自己跟前的墨釉瓷碗,一动不动,眼皮微阖,宛如虚弱至极的病美人。
    “你会不会照顾人啊朕病了,哪能端得动药碗,你得扶朕起来,一勺一勺地喂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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