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逸冷冷看着萧雁迟。

    这样的沉默如卯足了劲儿掷巨石入潭, 未掀起半分涟漪,反而被那好似被那深潭给一口吞没了。

    萧雁迟自萧逸那墨珠儿似的瞳眸里看到了不屑与轻蔑,随即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他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绷着声音道“我不是随便说说的,我”

    未等他把话说完,萧逸扬起巴掌给了他脑壳一耳刮子。

    “你攻你今天就攻你今天要是不攻你就是狗崽子”

    萧逸破口大骂,逼得萧雁迟步步后退,他一边踉跄着退, 一边笨拙地躲避着萧逸那雨点般落在自己脑壳上的耳刮子,饶是这样,还是被打了好几下。

    他吃痛地捂住头,闷声道“臣是云麾将军, 陛下不能这样对臣啊”

    “不要打脸”

    萧雁迟趔趄着站定, 双手护住自己的脸,瞪圆了眼愤愤看着萧逸,闷声道“陛下你怎么能打臣的脸这太伤人自尊了”

    萧逸收起手,缕着蟠醨金龙纹的墨缎阔袖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度,干脆利落地被敛于身后。

    他瞥了萧雁迟一眼, 道“你都要造反了,还想让朕给你留自尊”

    萧雁迟捂着被抽得发烫的脸,上前一步,殷殷道“您立璇儿为后, 臣就不造反。”

    萧逸扫了萧雁迟几眼, 渐敛去怒容, 目光如天水般清淡,落在他的脸上,道“雁迟,朕知道你是好意。可好意不是这样用的,那是朕的女人,朕的孩子,朕自己不会为他们打算吗让你这么一闹,不管往后做什么都好像是被你逼着做出来的,你真觉得这样是对璇儿好吗”

    萧雁迟低下了头,轻轻嘟囔了一句,看上去颇为忧伤怅然。

    萧逸耳朵极尖,自然听清了他说的是“可我放心不下她”。但瞧他这模样,灰败颓然,全然不像是打了胜仗的归朝将军那般意气风发,不禁流露出些许恻隐,也懒得再同他计较,只拿出了作为长辈对晚辈的关爱,温声道“你有什么心事就说出来,朕愿意听一听。”

    萧雁迟默了许久,像是鼓足了勇气,严肃凛然道“等璇儿当上皇后,臣就想请辞,这云麾将军臣不干了。”

    萧逸讶然,随即失笑。

    还真是个正直干净的明朗少年,半点污垢都纳不住,半点心事都藏不住。不过是放了一个阿史那思摩,他做都做了,也向梁王妥协了,如今倒好像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非要折腾些事情出来不可。

    萧逸摇了摇头,无奈且温和地掠了他一眼“你呀,还是太嫩。”

    说罢,他绕过萧雁迟,径直出了殿门。

    高显仁已将侯恒苑请来,正候在前殿。

    韶关大胜,梁王又得意了,近来朝堂上动作颇多,侯恒苑疲于应付,连日来劳顿,眼睑发乌,脸色很是难看。

    萧逸仔细地观察了下他的脸色,没急着开口,让高显仁先看座,再上茶,甚至亲自往冰鉴里加碎冰,拿出冰绡骨折扇亲自给他的老师扇风。

    把侯恒苑扇得冷汗漓漓,警惕地盯着萧逸“陛下,您有事说事,别这样,臣害怕。”

    萧逸笑眯眯地把扇子收回来,道“朕就是有一件小事想跟老师商量商量。”

    侯恒苑太了解皇帝陛下,说句大不敬的话,这小崽子就是只披着张人皮的狐狸,这清润无害的笑里不知藏了多少个心眼,天王老子都能让他从天上算计下来。

    因而他不敢懈怠,端着身子,紧绷着问“陛下说来听听。”

    “就是”萧逸竖起一根手指挠了挠眉梢,在侯恒苑炯炯的注视里,道“朕想立后。”

    侯恒苑心突地跳了一下,不祥的预感浮掠上心头,问“立谁”

    萧逸轻缓且坚定地说“楚璇。”

    殿中一阵静谧,侯恒苑刚皱着眉想开口,萧逸抢先一步道“她已有孕在身,若是个男孩,便是朕的长子,朕早立中宫,以嫡长子为储,也是辅立社稷,安定人心之举。”

    “老师可以和母后联手逼朕,可你们总不希望朕将来宠妾灭妻吧至于皇嗣朕向你们保证,若皇后不是楚璇,不管将来谁入主昭阳殿,朕都不会踏入昭阳殿半步,若是那样,大周永远都不会有嫡子落地。”

    侯恒苑枯眉静坐,脸色冰凉,半天没说话。

    侍立在侧的高显仁很为皇帝陛下和那还在内殿昏睡的贵妃捏一把汗,上前来给侯恒苑续了杯茶,偷眼殷切地望着他。

    老尚书沉默良久,平声道“那梁王呢”

    “楚璇绝不会跟梁王再有瓜葛,她已经知道了楚晏的身份。”

    侯恒苑脸色一沉,当即怒道“胡闹”

    他顾不得君臣尊卑,霍得起身,只觉怒气在胸膛前翻涌,几乎要顺着喉线喷出来,艰难地忍下去,压着嗓子低声道“陛下,咱们不是说好了不告诉她吗楚晏自己都没有跟女儿说,是因为此事关乎重大,是与梁王一战的决胜关键。您怎么能这么沉不住气这么草率您难道就没想过若是泄露天机功亏一篑,不光楚晏会有性命之忧,就连您的义兄徐慕那更是白死了”

    萧逸一直等着他说完,面色澹静,目光坚定道“璇儿不会出卖朕。”

    简短干脆的一句话,把侯恒苑噎得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他看着萧逸,就像是持重谨慎的长辈,甚是不满地看着被美色所迷惑、鲁莽草率的晚辈。

    可萧逸明明不是这样的人。

    他四岁登基,纵有天下孩童都有的顽劣,可亦有傲绝世人的奇智。他小小年纪就会演戏,能蒙骗住老奸巨猾的梁王;能在别扭过后,不舍地放下手中玩具,被他拖回书案前用功读书;能在初习武后一身伤痕的情形下,依旧咬住了牙迎难而上。

    他从来都是顾全大局、深谋远虑的,他的沉稳老练远超同龄人,特别是自亲政后,在朝堂上与梁王明暗里过招,绸缪深远,谋略精到,有时连侯恒苑都觉望尘莫及。

    这么完美到几乎无可挑剔帝王,在刚才那一瞬间,却让侯恒苑觉得好像回到了他小时候,那瞳眸清澈、秀气稚嫩的孩子,紧紧攥着自己手中心爱的玩具,难以舍弃,任性执拗,就是不肯回到书案前读书。

    侯恒苑轻叹了口气,柔缓了脸色,试图像萧逸小时候那般温言劝说他放下难舍的玩具,乖乖地回到书案前,做一个皇帝该做的事情。

    从前他能做到,如今一定也能做到。

    “并非是臣对楚贵妃有成见,只是她自幼被养在梁王府,受梁王耳濡目染严重,两人之间的攀扯千丝万缕,没那么容易斩断。若是立她为后,将来诞下嫡长子,再被立为太子,陛下就不怕站在她身后的梁王会生出些不该生的心思吗到时前朝与后宫勾连,岂不是社稷将危矣。”

    萧逸站在窗边安静地听他说完,蓦然抬头“璇儿不会再和梁王有任何瓜葛。她对朕的心就和朕对她是一样的,我们会不离不弃,共历险难的。”

    窗外枝桠横斜入窗,一疏婆娑花枝恰垂落到他的肩边,阳光温暖洒下,覆在脸上斑驳花影。

    脸上稀疏勾勒着明暗交叠的影子,衬得他双眸明熠,亮如辰星。

    “老师,朕知道您的苦心,这么多年,您守着父皇临危托孤的嘱托,拉扯着朕从稚龄幼弱之时走到如今,是一心想让朕成为一个扫平乱荡之局、铲除奸佞的明君。”

    萧逸轻缓地笑了笑,俊秀如画的面容上铺了层温暖的光晕,显得整个人都很平和。

    “朕一直都很努力,不敢有丝毫懈怠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不想辜负父皇,不想辜负您,也不想辜负传到朕手里的这锦绣江山。可是”

    他微顿,声含嗟叹,幽幽然落下“可是朕今年才二十二岁,有的时候独自待着静下心来想一想,这么多年的岁月,值得回味追怀的快乐尘光十分寥寥。几乎所有的人生从记忆清晰起便都浸在阴谋权术、诡计倾轧里,朕所过的日子,所做的事,所守护的东西全部都是作为皇帝该去履行的责任,而没有一样是为我自己。”

    “老师,您总说我天资禀赋超绝,智谋远胜同龄人,瞧着是好事,可有的时候,我也很羡慕那些天资禀赋远不及我的同龄人。因他们活得简单,活得轻松,他们喜欢谁,想护着谁,就会痛痛快快地去做,不像我,浑身都是无形的锁链,绑住了手,绑住了腿,牢牢地被绑在那张龙椅上,动弹不得。”

    “可是我除了是皇帝,我也是个人啊。我也有人的喜怒哀乐,我不是一个承袭祖业、传宗后人的工具。从前我听了您的话,乖乖地扔掉了自己喜欢的玩具去书案前读书,您和母后都很高兴。可是您知不知道,到了晚上,夜幕降临,我自己偷偷地跑去捡回了被我扔掉的玩具,抱着它哭了一宿。”

    “所以,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让自己轻易喜欢上什么,因为我知道,凡吾所爱,终皆过客。我不得不为了自己要走的这条路去舍弃自己的心,甚至当在年少时,在最好的年华里遇上了自己喜欢的姑娘,都一度不敢靠近她,差一点由着她嫁给旁人。”

    萧逸深吸了口气,眼中莹莹,如染了霜雾,清波浅漾地看向站得僵直的侯恒苑。

    “大约是上天垂怜我了,阴差阳错,还是把她送到了我身边。老师,您一直把楚璇看作是梁王送到我身边的细作,让我严加提防,可是,却不知,她在我身边的四年,是我人生中最快乐、最阳光明媚的四年。我爱她,胜过这世间所有。我想给她我所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我想与她一生一世,我想为我自己任性一次。”

    侯恒苑听着萧逸娓娓的倾诉,静默了许久,想要说些什么时才觉自己的喉咙发涩,张了口,只能发出短促且沙哑的碎音。

    殿里响起细微的抽噎声,他正要循着声音去看看,却见眼前撩过一道白影,楚璇穿着单薄的寝衣一阵风似的扑进了萧逸的怀里。

    她侧颊贴在萧逸襟前,低声哭了许久,才抬起头,拭掉萧逸眼角边晶莹的泪珠儿,抽噎道“思弈,我不想当皇后了,你别哭,只要能陪在你身边,什么名分的都不重要。”

    萧逸垂眸看她,深情浓眷,缱绻哀柔。

    两人款款对望了许久,复又抱在了一起,在融融阳光里小声抽泣。

    侯恒苑就站在一边看着,看了好半天,看得心里甚不是滋味,才恹恹地说“能不能先别哭了”他只觉头有些发沉,也顾不得往深里想,一跺脚,一狠心,道“不就是立后吗立就立吧,陛下都二十二了,也该有个皇后了。”

    萧逸和楚璇停止了哭声,巴巴地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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