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间内一片寂静。

    小火炉上正烧着的水冒着袅袅热气,微微翻滚着。

    窗外街道上,黄包车夫和小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偶有汽车驶过的喇叭声将那些声音都盖了过去。

    顾清越对着祁无渊专注的目光,再次觉得有些不自在。

    这感觉有点莫名其妙。

    但没等顾五爷去分辨什么,就见对面祁无渊就再次低下了头,修长的手指在书页间翻动,再次停住。

    两人所在的包间有些暗,窗外阳光照下一缕,斜斜打在祁无渊的肩头,也在他脸上打下一片光影。那半截白玉般肌肤在阳光的照射下愈发显得剔透无暇,倒是有了些温度,仿佛一块浑然天成的暖玉。祁无渊静静地坐在光影分割处,仿佛一帧老旧的照片。

    一片寂静中,祁无渊再次启唇,开始低低念着什么,只不过这次不是英语,而是另外的语言。

    顾清越听不懂他说的内容,但大概能够听得出,那是德语。

    祁无渊的声线略微低沉,很有质感,语调不急不缓,原本粗粝而硬朗的语言自他口中吐出,却变得珠圆玉润,柔和又好听,如同清风抚过,给人以惬意之感。

    顾五爷看着眼前这漂亮得有些过分的人,耳边听着他徐徐清风一般的声音,觉得这感觉有些奇妙。

    顾清越殴打了印潭礼,顾印两家算是彻底撕开了脸。

    顾五爷回了家,被自家便宜老爹骂了一通,他冷笑着回道“印家这阵子小动作不断,你还以为印方和那老头会念着两印顾两家有婚约手下留情这老头早就开始打顾家主意了,我打了他那贱人儿子,不正好给他机会把那些小动作摆到台面上来那老头得感谢小爷才对。”

    把自家老爹气得够呛,但他也知道是事实,只能早做打算。

    印家果然开始对顾家下手,但顾老爹和顾二少早有准备,自然是兵来将挡。

    另一边,顾兰芝恋爱了,对方据说是个有才华的年轻诗人,三姨太对此很不满,跟女儿闹了好几天。顾兰芝又是热恋中,哪里容得了别人诋毁自己心目中如同皓洁白月一样的心上人,三番四次顶撞自己母亲,母女俩关系闹得很僵。

    顾清越听到他娘抱怨过几次。

    “有才华会写酸诗的人多了去了,你娘我当初也是一枝花,给我写诗的人可不少,你娘我都没看上。要我说,最实在的还是能赚钱的,只会风花雪月不会柴米油盐,我嫁给他那是我供着他,何苦来哉上赶着找个菩萨来伺候呢”说完又拿指甲轻轻戳了戳他的脑门,“臭小子你也老大不小了,回头娘给你找个姑娘相看相看,你可别再搞什么幺蛾子,赶紧给你娘我娶一门媳妇回来。”

    顾五爷转头朝他娘看了一眼,冷笑一声“你给我找个比我还好看的人,我就娶。”

    说完也不管他娘气急败坏的神色,双手插兜,迈着他一贯的嚣张步伐离开了。

    顾五爷内心很坚定,他堂堂顾家五少爷,跟谁结婚那人都是占便宜。

    这买卖不划算。

    顾五爷抽空查了查那个诗人,有才华是真的,愤世嫉俗倒也是真的。没考上大学,却总觉得自己是被埋没的金子,这些年给报社投过一些稿子,积累了一点名声,平时给他写信的粉丝不少,他回复的也不少,其中就有自家三姐。三姨太手段强硬,限制了三姐的社交,也截下了她跟那个诗人往来的书信。

    顾清越看到过几次他写给三姐的情诗,一封比一封深情,一封比一封肉麻。

    三姨太派人与那诗人见了面,向他问了一些问题,诸如职业为何,收入如何,若是与顾兰芝在一起,又如何为两人的未来打算。没几天后,顾兰芝拿着一封信冲进三姨太房里,质问她为什么做出这种事情。那事闹得有些大,顾清越也见到了那诗人想办法送到顾兰芝手里的信,大意是自己被三姨太羞辱了,他与顾兰芝之间纯粹的爱情却被三姨太用那些冷冰冰的利益拿来衡量,信里措辞激烈,气愤交加,又将自己与顾兰芝两人比作罗密欧与朱丽叶,一副大义凛然甘愿为爱殉情的模样。

    不知怎么,顾五爷看得有些恶心。

    他冷笑地看着自家三姐一副为爱冲昏了头脑的模样,声音冰冷地说道“你若是觉得自己同样被侮辱了,倒是可以学学印潭礼,反抗咱们这个封建家庭,只不过你最好硬气点,反抗得彻底些,跟顾家断绝一切关系,别再有任何往来。”

    顾兰芝倒也不是真的彻底昏了头脑,听到顾清越这话,立刻回过神来,心里也知道母亲是为了她好,但十八年来第一次萌芽的初恋还没来得及结出甜美的果实,就遭遇了如此狂风暴雨,心下自然不甘,咬了咬唇没说话。

    当天下午,顾清越在茶肆问祁无渊“为什么这么多人为爱昏头”

    那时候两人正在上法语课。

    顾五少爷为了碾压祁无渊,立志学习其他语言,找了些老师,发现无论哪个,说的都没祁无渊好听,搞得他有些恼火。祁无渊知道后,浅笑着问他“为何不找我”

    顾五爷呵了一声,扬起下巴,坦坦荡荡说小爷我要学了是要碾压你的,干嘛找你学

    祁无渊说了一句话。

    他说,师夷长技以制夷。

    顾五爷一开始不当回事,可后来发现自己找的老师水平都不比祁无渊,便开始琢磨这句话,越琢磨好胜心越被激起,想到以后他这个学生压过祁无渊这个老师,就觉得很有意思,也很有挑战性。

    但他顾五爷是什么人他最不怕的就是挑战。

    于是顾五爷拍板决定让祁无渊教他,两人开始了一教一学的过程。

    那之后,祁无渊经常约他出来,两人不仅仅待在茶肆,偶尔还会前去十方城城中的大学、公园,还有咖啡馆。最频繁的场景,便是顾五爷随意地屈着一条腿坐着,手肘搭在膝盖上,慵懒地看着周围景色,而祁无渊坐在他不远处,坐姿端方,骨节分明的手中捧着一本书,声音一如既往,低缓而温和地念着书上的内容。

    他念的内容不局限于一种语言,也不限于一种体裁。他总是信手拈来,随心而至。他给他念雪莱、济慈,也给他念兰波、歌德,他给他念拉马丁、雨果,也给他念薄伽丘、但丁

    一段又一段或华美或忧伤的诗篇被他以玉石般的声音娓娓道来。

    一个又一个或美好或悲惨的世界在顾清越眼前缓缓展开。

    顾清越问这话的时候,祁无渊正给他念俄狄浦斯王。

    忒拜城遭遇了悲惨的瘟疫与饥荒,英明神武的国王俄狄浦斯寻求神殿的神谕,想要知道上天为何给忒拜城降下灾祸。先知提瑞西阿斯给这位伟大的国王讲述了一个故事,一个被宿命所支配,由宿命指引,完成弑父娶母神谕的故事。这位曾经破解斯芬克斯之谜的伟大国王在知晓一切真相后刺瞎了自己的双眼,选择了自我流放。

    他抬起头,朝顾清越看过去“为什么这么问”

    “印潭礼为了所谓的自由恋爱抛弃了我大姐,抛弃了自己的责任,我三姐喜欢那人,跟那人自比罗密欧与朱丽叶,觉得是家族在压迫他们的爱情。我甚至毫不奇怪有一天我三姐可能会因为那人离开家里。所以你说”顾五爷冷笑了一声,“怎么有这么多蠢人为了这东西昏了头”

    “大概是因为”祁无渊笑了笑,说道,“这种感情是出于自身意志的选择。”

    “什么”

    祁无渊抬手,修长的手指指向手中泛着墨香的书本,笑了笑,抬头看向顾清越。

    “什么动物早晨用四条腿走路,中午用两条腿走路,晚上用三条腿走路”

    顾清越一愣“人。”

    这个谜语他听说过。

    斯芬克斯之谜。

    祁无渊点头“俄狄浦斯英勇果敢,破解了斯芬克斯之谜,成为忒拜的国王,却也因此完成了弑父娶母这个神谕。俄狄浦斯整个人生都在被宿命所支配,甚至他最具智慧的时刻,同样是宿命的安排。因为他知道这个谜语的谜底,却并不认识这个谜底。他知道人这种动物,却不知道人真正是什么。他刺瞎自己的双眼,选择自我流放的时候,才是他真正反抗宿命,破解宿命的诅咒,成为一个人的时候。因为这个时候,他不再用眼睛去看这个世界,而是用他自己的心,用他自己的意志。”

    “至于罗密欧与朱丽叶”祁无渊合上书本,抬头朝顾清越笑了笑,“两个家族的对立、世代累积的仇恨,两人一眼能够望到尽头的未来同样是宿命,而这两个年轻人之间催生出来的爱情,是他们自身意志的选择,所以他们为了爱情去反抗加诸在他们身上的枷锁,同样地,是在以维护爱情纯洁的方式反抗宿命。又或者说,爱情并非目的,爱情本身就是手段,就是反抗本身的体现。”

    顾清越听到这话,想起印潭礼对自家大姐所做的事情,狠狠拧了拧眉。

    祁无渊见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笑了笑说道“当然,我也并非是在为印潭礼开脱,正如你先前所说的,为了爱情反抗家族压迫不是错,但当他没有相应的能力,无法处理好他应担的责任与自己所谓的意志自由与爱情,甚至因此对他人造成了伤害时,他的爱情本身就已经不再纯洁。”

    “爱情这种东西,或许是出自心灵的悸动与倾慕,或许是源自互相尊重与陪伴,又或许是由于救赎与信任,但无论哪种形式,这种感情本身带给人的感受会是愉悦而欣喜的。”

    祁无渊视线再次低垂,落在手中书本的封面上,眸中闪过一丝涟漪,再次淡淡笑了笑。

    “在绝望的宿命中,这是唯一能够自我选择的东西,也应该是最美好的东西。”

    顾兰芝与那诗人之间的感情因为三姨太的压迫反而更加坚定,摆明了态度要与母亲针锋相对。

    顾清越跟自家娘谈了一次,他娘也意识到了问题,劝三姨太不要逼得太紧,逼得太紧反而会让他们走得更近。三姨太哭了几天,却也听了进去,说是愿意让顾兰芝与那人接触,但不能越界。

    顾兰芝如愿以偿与那诗人交往。

    事情暂且平静了下来,顾清越没再继续关注顾兰芝。

    从上半年开始,国内局势越发紧张,内战还在继续,东北地区侵略军的动作又频频发生,四哥眉头的疙瘩每天都变得越来越紧,直到有一天,顾清越收到一条消息,说是堰家跟侵略军首领私下进行了接触。

    同样是那个时候,印家联合了一些商家对顾家发难,好在他爹跟二哥早有准备,不至于被打得措手不及,可即便如此,顾家也多少折损了一些生意。

    印家一击不成,却没有过多做纠缠,而是收拾了东西,一箱接一箱的东西从印家老宅运了出来,运往南方。

    一个月后,印家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印潭礼一直在找顾清越的麻烦,但每次都被顾清越给打脸打了回去,似乎是不甘,又似乎是想要报仇,印潭礼留到了最后,随着印家最后一批人离开。

    印潭礼中午离开,当天下午,顾清越从常凤那里收到了一条紧急消息。

    有一支侵略军队伍从北边过来,抓住了离开的印潭礼一行人,印潭礼遭受了侵略军的拷打,但没两下就投降了,带着侵略军沿近道赶往十方城。

    顾清越彻底冷下了脸。

    出城的时候,顾清越见到了祁无渊,他在等他,见他看过去,说道“我与你一起过去。”

    顾五爷没说什么,直接点了点头,让祁无渊跟上,两人脚程很快,没多久就到了黑云寨。黑云寨内,人已经去了大半,留下一个五当家脸色同样阴寒无比,见顾清越过来,他简单交代了几句,说是前面几个当家已经带了家伙前去堵截了,但对方人多势众,不好解决。他们也怕要是回击了会引发什么糟糕后果。

    没过多久,就有人惨白着脸回来,说是打探到了前面几个城镇的情况。

    那支侵略军一路过来,几乎杀光了路上所有城镇的人。他们前往十方城,显然也不仅仅是路过而已

    祁无渊一直没说话,听到这话后忽然开口,说了一个地点“飞龙峡。”

    十方城外的成片山峦像是一道巨大的天然屏障,将十方城安安稳稳护在其中,而那些层层叠叠的山峦中,又有不少危险之地,祁无渊说了这话,五当家脸色立刻就亮了起来。龙门峡靠近那条近道,他们可以派人引着那支队伍前往龙门峡,然后用炸药炸开上面的山体,运气好了能将那支队伍全都活埋,即便没能成功活埋,也能够用枪把他们全都射死。

    “我派人回去把消息告诉城里人,让大家做好准备,赶紧撤退,只是引路的人”

    五当家皱着眉头,还没想到合适的人选,顾清越就冷笑一声“我来。”

    印潭礼既然是引路的,要是见到他出现在他面前,甚至再次被他打脸,受此羞辱,自己的小命又被侵略军攥在手里,必然会引着侵略军去追他。

    顾清越对此毫不怀疑。

    祁无渊看向他“我与你一起。”

    计划很顺利,顾清越出现在侵略军前方,对着印潭礼一通羞辱,之后又假装发现侵略军的身份,嚷嚷着要去城里报信,侵略军很快便追了上来。顾清越坐在马上,遥遥看着印潭礼脸上扭曲的笑容,冷冷一笑,比了个中指。

    小爷我今天要你死。

    侵略军被引入龙门峡,领头之人似乎察觉到了不对劲,很快反应过来,掉头往来路返回。

    但一切都已经晚了,上方的山体在接连几声爆炸后轰然倾塌,巨大的滚石从上方跌落,在一片惊恐的惨叫声中,将整支队伍活埋。

    而落在最后方的印潭礼被黑云寨众人给抓住押回了十方城。

    得知消息后,十方城所有百姓又惊又怒。

    惊于侵略军的临近,怒于印潭礼的行为。

    狼狈不堪的印潭礼被众人狠狠殴打了一番,又被关进了警局。

    警局外,有序的撤退已经开始组织起来。

    这支队伍折损在这里,侵略军没有收到回信,肯定会再派人前往这个方向打探消息,如果发现一点端倪,整个十方城都将面临灭顶之灾,哪怕他们没有发现什么痕迹,就凭之前那支队伍在前进路上的所作所为,众人也清楚地知道,十方城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顾清越回到家里的时候,他爹和二哥已经在组织家里人收拾东西了。

    家里一片混乱,顾清越回到自己的院子,被他娘抓住好一顿念叨,一会儿说这世道乱,一会儿又是心疼他,一会儿又嘱咐他跟紧他爹和二哥,路上不要出什么意外。

    顾五爷安慰了一会儿自家便宜娘,转头问小厮“怎么了”

    小厮脸色有些为难“少爷你让我密切关注西边院子,昨天有了动静,截到了胡育成给三小姐递的信。说是让三小姐不要跟家里一起去沪市,跟他一起去兰市,那里更安全。”

    “三姐怎么说”

    “三小姐没回,那封信里说今晚在玉莲街见面。”

    顾清越点头“我知道了。”

    晚上十二点,顾清越双手插兜站在在家门口,堵到了半夜出来的自家三姐。

    他的视线在顾兰芝身上转了一圈,发现她并没有带着行李,并不像是要跟着胡育成跑的模样,但这会儿见到他堵在门口,顾兰芝的脸色很快就变得僵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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