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比丘尼阁下”

    他站在她的面前,高大的身形却早已能够遮挡一切落向她的月光。

    八百比丘尼抬起脸注视着他,忽然问“你在做着怎样的梦呢”

    黑死牟忽然怔住了,这种问题完全不合时宜,而且她不应当是提问的那方,真正适合提出问题的,应当是黑死牟才对。

    “我”黑死牟深深地吐纳着气息,仿佛还没有从方才的战斗中解除状态。

    黑死牟在做着怎样的梦呢这几百年来,他都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度过每一天,又是以怎样的心态,注视着映入他六只眼睛里的一切

    没能他做出回答,八百比丘尼却又开口了“我见到了缘一零式,那个有着六只手臂的人偶。”

    六这个数字其实很常见,但六只眼睛、六只手臂,这两个条件放在一起的时候,却足以令它们都变得不同寻常。

    “缘一的剑式,想要做出人偶重现,那些人为其装上了六只手臂才能勉强做到。”

    而一生都在追逐遥望着缘一的继国严胜,却在变成鬼之后也生出了六只眼睛。

    他分明可以保持更接近人类的模样,而那样的面容才更像缘一。

    黑死牟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对于缘一所达到的极致的领域,他一直都觉得,只要延长自己的生命,像八百比丘尼那样活到足够长久的时间,便能够接触到。

    但是,在继国严胜变成了黑死牟之后,用与人类时截然不同的姿态面对她的时刻,她的目光中却带着黑死牟无法理解的感情。

    那样的感情是什么呢

    或许是悲哀、怜惜,又或许是惋叹、遗憾。

    总而言之,那样的神色不带半分高兴的意味。

    黑死牟忽然意识到,或许在她眼里,当初的继国严胜是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而她又问“在过去的时光里,你在为了什么而努力呢”

    为了能够超过缘一,抵达缘一所说的极致。

    “无论是再怎么特别的人,还是没有任何特点的普通人,最终都将抵达同样的终。”八百比丘尼轻声说“缘一说过这样的话,对吧”

    黑死牟倏然绷紧了思弦,他握紧了手中的刀鞘,手背上迸起道道青筋。

    自缘一死后,她已经有几百年没有提起过有关于缘一的半个字,但最近的几天,她却反反复复地提起他,频繁得令黑死牟都心生悚然。

    她又在做着怎样的梦又在为了什么而努力

    “是。”

    黑死牟应声,太阳很快便要升起,而他却站在檐廊之外,站在了八百比丘尼的身前,巍然不动。

    直到她伸出了手,对他说“你还是没有明白吗”

    黑死牟将刀鞘驻在地面,他单膝跪在了八百比丘尼的面前,让自己的视线能够与她持平。

    八百比丘尼的手掌放在了他的发顶,那样的触感已有数百年未能感受。

    他的心忽然乱了,仿佛又变回了好多年之前的幼小的继国严胜,在那天夜里来到她的面前,试图从她口中得到回答。

    “明白什么”

    他无意识地重复了这句话。

    “缘一所说的终点,从来都不是通透世界,也不是至高领域。”

    倘若是从其他人口中说出这样的话,黑死牟只会嗤之以鼻,但八百比丘尼不一样她曾是令继国严胜生出了只要拥有足够漫长的时间,付出足够多的努力,哪怕是再怎么普通的人,也能够变成超乎寻常人类理解的存在。这种念头的人。

    “是死亡。”

    她轻轻地说出了令黑死牟头脑空白的话。

    继国严胜穷尽一生都在追求着缘一口中的极致,但他未能想到的是,缘一所说的终点,从来都不是真正的极致而是任何人都无法避免的结局。

    死亡。

    近乎无措般的慌乱侵袭了他的身体,令黑死牟几乎要握不住自己的刀鞘。

    他抛弃了死亡,抛弃了人类的身份,堕落成吃人的恶鬼,变成了他们无数次斩杀过的对象

    “在那个时候,缘一离开的时候,我离开的时候,你都没有挽留。”八百比丘尼的声音钻入他的耳中,在他的脑海中发酵,将他的思绪破坏得一塌糊涂。

    “我以为你已经想明白了,”八百比丘尼轻声道“我在离开的时候,也告诉了你原因。”

    原因黑死牟想起来了,她离开继国家的原因,是因为他的母亲若月已经过世了。

    “人类拥有着生老病死,都会抵达死亡这一终点,哪怕再怎么难以割舍,也没有强行挽留的必要。”八百比丘尼当初,正是抱着这样的念头离开了继国家。

    所以她没有任何迟疑,也不需要有任何留恋和犹豫。

    而继国严胜也没有挽留她,让她以为对方也已经明白了这点任何事物都有着属于自己的宿命与归途,强行扭曲它们,得到的结果也只会是面目全非的惘然。

    继国严胜一生都在注视着缘一,而黑死牟一生都在磨炼着剑技。

    但他却忘记了自己最初的想法,也忘记了自己最开始的梦。

    黑死牟忽然觉得一切都豁然开朗。

    黎明撕裂了暗沉的天空,日光逐渐洒落在地面,黑死牟低着脑袋,有人捧着他的脸颊,让他抬起了脑袋。

    六双眼睛在淌着泪水。

    多么荒唐而又无趣的一场梦啊。

    继国严胜其实早就死了,是被他自己亲手杀死的,活下来的是不甘的执念,是扭曲了自我也扭曲了本心,甚至连自己都看不清自己的怪物。

    但这样的强留与执着,根本毫无意义。

    在那过去的数百年间,他穷尽一生想要追求着的东西其实早就已经得到了。却又被他亲手丢弃了。

    “缘一”

    “对不起。”八百比丘尼轻声开口,却并非只是在向他道歉,同时也是在告诉他“去这样告诉他吧,严胜。”

    她说“去告诉缘一,你真正的想法”

    “你永远,都是我的骄傲。”

    继国缘一也是继国严胜的骄傲。

    黑死牟的脸上,那些狰狞的眼睛逐渐消失,属于人类的面孔重新展露在太阳之下,他恍惚间像是看到了熟悉的身影,那道身影从远处叫着他“兄长大人”。

    “缘一”

    消散在空气之中的声音,身形也一并消散,只有那身白底紫的羽织掉落在她的面前,八百比丘尼看到了在那堆衣物之中,有一个小小的袋子。

    她打开了那个布袋,看到了一支老旧的笛子和刚做出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它已经彻底变得光滑了。

    因为曾有人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摩挲着这支笛子,发自内心地思念着另一个人。

    八百比丘尼没有说话,她安静地坐在外廊,不知道过了多久,有黑色的鎹鸦飞到了她的身边。

    “请跟我来。”

    那只鎹鸦口中发出了语调怪异的声音,尖锐地打破了周遭的寂静。

    八百比丘尼仿佛从梦中惊醒,现实中的一切都令她恍惚。

    她埋葬了继国严胜的衣物和那支旧旧的笛子一起。

    本该在数百年前便已经死去的亡魂,终于抵达了他梦寐以求的、却又一直都错误地理解了的终点。

    如果真的存在着死后的世界,如果真的存在着神明

    八百比丘尼抬起脸,她看到日轮升起。

    请让我也抵达那样的终点吧。

    上弦会议再度召开。

    仅相隔数日,这样的频率实在过于频繁了些。童磨漫不经心地托着脑袋这样想着,却忽然发觉无限城中安静得有些过分。

    弹琵琶的姐姐依旧坐在高高的地方,抱着她的琵琶,猗窝座阁下则是站在不远的平台上。童磨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正想同对方打个招呼,却忽然感受到了一阵危险的气息。

    属于本能的敏锐,以及身体里属于鬼舞辻无惨的细胞,令童磨打消了打招呼的念头,将视线移向了另一个平台。

    他看到了鬼舞辻大人并非是幼年形态,而是成年男性的模样。

    鬼舞辻无惨微微抬起下颌,红梅色的眼眸像是冰冷的毒蛇一般泛着冷冽的光泽。

    “上弦之壹,上弦之肆,上弦之伍”说到这里的时候,童磨举起了手,像是课堂上听到了老师提问的小孩子一样,还没得到回答的点名,便抢答道“他们好像都还没有来呢”

    童磨张望了四周,仿佛没有感受到这时候的气氛究竟如何,“半天狗阁下和玉壶阁下难道还在刀匠的村子里吗那黑死牟阁下又去哪里了呢”

    他好奇地摸了摸下巴,像是灵光一现般惊呼“难道都已经死在猎鬼人的手中了吗”

    他自顾自地说着,从七彩的瞳眸中淌下晶莹的泪水,童磨以扇遮面,语气悲痛道“啊实在是”

    空气中忽然升起了一道凛冽的寒光,在童磨话未说完时便落在了他的脑袋上,熟悉的液体溅落在他脚下的地板,冷冷的呵斥从远处传来“闭嘴”

    鬼舞辻无惨神色阴冷地缩紧了瞳孔,童磨的话无疑是在他的伤口上撒盐,令人觉得就像是在嘲讽一般。

    “上弦之月,只剩下二人。”

    鬼舞辻无惨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无限城中响起,猗窝座的目光淡淡地瞥过正在生长着脑袋的童磨,在心里暗骂了一声蠢货。

    但对于黑死牟的死亡,猗窝座也的确感到了意外。

    上弦之壹的力量有多么强大,猗窝座完全可以感受得到,倘若说他会死在猎鬼人的手里,猗窝座是绝对无法相信的。

    人类的力量,不可能做到这种地步

    “八百比丘尼”

    在猗窝座陷入深深的疑惑之中,他忽然听到了一个人的名字。猗窝座抬起脸,这才发现八百比丘尼也不在无限城。

    他忽然产生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很难说那种感觉是什么,但无端的令人心生忐忑。

    鬼舞辻无惨咬牙切齿地说出她的名字,猩红的瞳孔里有如实质的仇恨浓稠得像是要淌出血来。

    “她背叛了。”

    “”

    奇诡的沉默蔓延开来,猗窝座甚至没能反应过来鬼舞辻无惨说出的话是什么意思。

    当他理解了之后,第一反应则是“怎么可能”

    在过去的几百上千年间,她都一直站在鬼舞辻大人的身边,怎么会

    “诶”童磨的声音响起的速度更快,新长出来的脑袋很快便和一开始没什么差别了,他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金色的铁质对扇在手中展开。

    但出人意料的是,他接受这一事实的速度却极快,一边露出沉痛的模样抚着胸口,一边落着泪说“没想到八百比丘尼阁下居然会做出这种事情,真是太过分啦”

    听到这种比起斥责倒更像是在开玩笑的话,鬼舞辻无惨的脸色难看极了。

    他正想让童磨再次无法发出声音,却看到他脸上的神色发生了变化。

    收敛起那些轻佻而又虚浮着的虚情和表象,童磨对他说“由属下去把她带回来如何”

    “八百比丘尼大人的归宿,从来都不是其他的任何地方,像她那样的存在,在人类的世界里,又怎么可能得到救赎呢”童磨忽然笑了起来,是哀怜而又慈悲的模样。

    这样的言语令鬼舞辻无惨眯了眯眼睛,就在童磨和猗窝座都以为他要点头了的时候,鬼舞辻无惨却开口说“不。”

    他轻轻地吐出这种压抑而又冰冷的字眼“我亲自去。”

    “我会亲自,把她带回来。”

    也会亲自,让她明白背叛的下场。

    鬼舞辻无惨一生都在怀疑着一切,但当他想要去相信些什么,试图让另一个人站在她的身侧,并且发自内心地接受着对方的时刻,那个人却令他失望了。

    这样的认知令鬼舞辻无惨觉得外讽刺,甚至觉得生出了那样的念头的自己,也简直就像是笑话。

    在他过去的漫长生命中留下了过分深刻的痕迹的人,他透过黑死牟的眼睛,在黑死牟的身形即将消失的时刻看到了她。

    鬼舞辻无惨有了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她那时候正在注视的人并非黑死牟,而是他鬼舞辻无惨。

    但这样的恍惚只持续了瞬息不到的时间,便又轻而易举地灰飞烟灭。

    他想起她微微垂下眼睑时平静的脸色,想起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她沉默而又安静的姿态。

    安静而又沉默得令鬼舞辻无惨觉得她永远也不会产生变化。

    但他忽然意识到,八百比丘尼已经变了,在距离她最近的自己都还没有弄明白原因的情况下,她忽然离开了他的身边。

    并非是一言不发地离开,而是带走了他手底下最为得意的上弦之鬼的前提下。

    鬼舞辻无惨早就应该想到的。

    他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想起她在上弦会议中突然提起缘一的日轮刀。

    那样的举动过于突兀而又怪异,但鬼舞辻无惨当时却以为她仍站在自己的身边哪怕她时不时要露出冷淡的、嘲讽的表情,但她也曾在无数个抵足而眠的时刻拥抱着他的身体。

    而现如今一切都只像是笑话。

    或许早在她的目光落在黑死牟身上时,她就已经看到了他的死亡。

    那么无数次迎接了她的目光的鬼舞辻无惨,他的终结是否也早已在她的眼前浮现过无数次了呢

    鬼舞辻无惨从来都不是能够轻易善罢甘休的人,任何令他觉得不悦的存在,都必须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那么,把八百比丘尼带回来之后,又要怎么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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