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定是为了救她而身负重伤。

    她一向如此看似柔弱,又有着不合时宜的坚强;看似娇气无比,实则单纯至极,看不出这世间藏污纳垢,人心背后有多么复杂黑暗。

    “都自身难保了,还为别人求情。”仇剑森然道,“小姑娘,我且问你,你爹可曾有个义妹,名唤谢曼娘”

    义义妹

    谢宝真从未听说过父亲有什么义妹,只知道阿爹有一个义弟,而自己是谢家三代以来唯一的女孩儿。她咳了声,嗓子被掐得失了声,艰难道“阿爹只有义弟,并无什么义妹”

    “呵,哈哈哈哈哈”仇剑大笑起来,那笑有几分苍凉,随即对谢霁道,“你听见了吗谢家连她的存在都要抹消。”

    谢霁的眸中映着寒水月光,整个人成了一道兀立的剪影。

    “九哥,你快跑”谢宝真眼角洇着泪,说出了和那日在巷中一模一样的话语。

    紧接着,她猛地张嘴一咬,贝齿狠狠地咬在仇剑的臂上,霎时牙都酸了。再趁对方吃痛时曲肘一顶,用尽她毕生的力气顶在仇剑软肋处这是父兄曾经教她的的防身术,她从未想过自己这么快就有用上它的一天

    少女的力气算不上很大,但这一招来得突然,加之仇剑轻敌,竟真让她得手了仇剑皱眉,下意识推开了谢宝真,如此一来,谢宝真被那一推弄得失了平衡,踉跄一步,随即尖叫着跌下甲板

    仰面倒下的刹那间,谢宝真脑中涌现出了无数的画面,走马灯般在眼前交叠呈现,最后定格成一个念头这么好的机会九哥那傻子,怎么还不跑啊

    “宝儿”

    那一声嘶哑的呼唤直击谢宝真的耳膜。

    她不可置信地睁圆了眼睛,天旋地转间,白衣少年不顾一切地朝她奔来,满眼惊惶地朝她伸出一只手,然而眼睁睁碰不到了,谢宝真仰面砸在河面上,冰冷的水霎时从四面八方包裹,争相涌入七窍之中

    谢宝真不会水性。

    手脚束缚沉重,她胡乱扑腾着,张口想要呼吸却硬生生灌了满腹冰冷的水,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继而体力耗尽,河水的暗流鬼手般拉扯她的双腿,直要将她拖入死亡的深渊

    扑通一声水花溅起的声响,好像有谁拼命向她游来,然而还未看清楚那人的面容,她已直挺挺地沉了下去。

    亥时,距离洛阳街大乱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时辰。

    洛水下游,开阳门东几十丈远的河岸上,杨柳依依,月华如洗,忽的两个人头哗啦从河中冒出,搅碎了一水的月光。

    谢霁先将昏迷不醒的谢宝真推上岸,而后自己攀爬上来,上岸的时候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明显体力不支。

    洛河看上去风平浪静,实则水底暗流众多,也不过三两刻钟的时间,落水的两人已被冲出了内城。有野狗闻声而来,冲着谢霁狂吠不已,狗眼在黑夜中闪着幽绿的恶光。

    谢霁随手捡了颗石子,屈指一弹,因肩上受了伤,力道不准,那颗石子噗的一声击中野狗的脖子,对方呜呜两声,夹着尾巴窜入灌木丛中跑了。

    谢霁肩上的伤口泡得发白翻卷,他却顾不得包扎一番,只挣扎着坐起身,浑身滴水,颤抖着扯开谢宝真的衣领,将食中二指贴于她的颈侧探了探。

    脉息的跳动很是微弱,谢霁眼中拉满血丝,双手交替按压谢宝真的胸腔,没有反应。他一咬牙,轻轻捏着少女的两颊,迫使她张开嘴,随即俯身与她唇瓣相触,按照医书中学过的法子渡以呼吸。

    少女的唇很软,他却生不出任何的旖旎,只满心焦急地祈祷醒过来宝儿,醒过来

    “咳咳咳”谢宝真头一歪,猛地呛出几口河水来,人也跟着悠悠转醒。

    刚睁眼时,谢宝真的脑子还有些混沌不清,待视线渐渐清晰,谢霁拉满血丝的眼睛和苍白的面容浮现眼前。她的身体也跟苏醒似的发起抖来,半晌,颤声道“九哥,我冷”

    哽咽的一句话,令谢霁心尖一颤。他眼睛发红,忽的揽起谢宝真娇柔的身躯,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少年的力道很紧,谢宝真几乎不能顺畅呼吸。她失神了片刻,感到有水珠顺着谢霁的发梢滴入自己的衣领内,很冷很凉,但对方的呼吸炙热且颤抖,如同揽住一件失而复得的易碎珍品。

    这是他的小少女,鲜活的,温软的,明亮的不是棋子,不是仇人,而是他藏在心尖上的一抹光。

    谢宝真显得呆呆的,过了好久空白的脑子才慢慢清醒,今夜发生的一幕幕重现眼前。

    她知道是谢霁救了她,不由强撑起一个笑来,轻轻揽住谢霁的肩背,像生病时阿娘哄她一样拍了拍,佯做坚强道“没事的九哥,我没事啦。今晚谢谢你,还有,我很开心”

    湿透的衣衫很冷,可她的心很烫,轻声说“你来救我,就是在乎我,不会再和我置气、再疏远我了,对吗我们和好如初了,对吗”

    历经生死,她心心念念的竟然还是这件事。

    谢霁将她抱得更紧了些,用力地点了点头。

    “还有,”谢宝真试探道,“我落水时,好像听见你唤我了九哥,你可否是能说话啦”

    谢霁的身子略微一僵,双臂垂下,缓缓松开她坐直了身子,眸子在月色下显得晦明难辨。

    大概因为冷,谢宝真的唇色有些发白,可眼睛很明亮,一眨不眨地望着谢霁。不知为何,谢霁想起了很久前谢宝真对他说的话“若是有人欺骗我,伤了我的心,那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不由轻轻点头,算是承认。

    这一点头,他很清楚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可他不后悔。

    谢宝真松了口气,笑容更灿烂了些“太好了我还以为是我在做梦。想来大概是刺激之下开了嗓,就像某些失忆之人刺激一番后会恢复记忆一般”

    说着,她一顿,诧异道“你肩上好深的伤口”

    谢霁这才反应过来似的,忽的捂住肩,不让她看那道皮肉翻卷的狰狞,怕吓着她。

    谢宝真执意要看,又红了眼眶,帮助谢霁把干净的下裳撕成条,替他仔细包扎好伤口。

    包扎伤口时需敞开衣襟,借着微弱的月光,谢宝真发现谢霁的肩背和前胸具有不少陈年旧伤,于是更加震惊,问道“九哥,你这些伤是怎么回事”

    谢霁没回答,只扯住衣襟,不许她往下看,大概是嫌这些狰狞爬行的伤口难看。

    谢宝真本想看看那些伤是怎么回事,无奈拗不过他,只好作罢。

    “九哥,”谢宝真犹疑着,轻声问,“你能不能再叫一声我的名字”

    谢霁垂下眼,许久方说“不好听。”他说的是他的嗓音。

    的确,谢宝真被他开口时暗哑难辨的音调给惊到了,手上包扎的动作也微不可察地一顿。谢霁生得十分好看,这样一副糟糕的嗓子着实配不上他的容貌

    可再怎么糟糕的嗓音,那也是九哥的一部分,是她应该去接受的。

    谢宝真很快恢复如常,手指生疏地打了个歪歪扭扭的结,摇头说“这跟好不好听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想听你唤我一声。再说了,九哥容貌气质俱是无双,若是声音还好听,那还了得”

    谢霁嘴角动了动,默默将衣领合拢。

    片刻,他张了张唇,轻声唤道“宝儿。”

    依旧沙哑难听,可谢宝真却如获至宝、喜上眉梢,看着他低低地笑出声来。

    谢霁也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很轻的力道,却令人安心。

    春夜里还是有些冷的,更何况两人从头到脚都是湿的。待恢复些许体力,中途谢霁离开了一会儿,再回来时手里拿了两套粗布麻衣,看样式,应是一对夫妻的。

    “哪儿来的”谢宝真抖开手中那套妇人的衣裙看了看,虽然粗糙,但胜在干爽,应是白天才刚浆洗过。

    谢霁朝不远处的农家小院一指。

    谢宝真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瞪大眼磕巴道“偷偷来的”继而软声道“不问自取,是不可以的哦。”

    谢霁抱着自己的那身衣物,默默往回走。

    谢宝真忙起身道“你去哪儿”

    “给钱。”低哑的嗓音传来。

    趁着谢霁折回院子里的那会儿,谢宝真悄悄挪到灌木丛后,借着草叶的遮挡迅速除下湿透的裙裳外衣,换上那套粗布麻衣。可她平日极少穿这类粗制滥造的衣物,折腾了半晌怎么也穿不好外衣,领子那儿总是敞开一块。

    她折腾得太认真,以至于没想到若是谢霁回来后找不到她,该有多着急。

    正忙碌着,忽见灌木丛外窸窣作响,有人猛地拨开枝叶,低哑难辨的嗓音带着焦急“宝”

    继而谢霁愣住了,谢宝真也愣住了,两人面面相觑。

    谢宝真手里还拿着一根麻布腰带没系上,胸口的衣襟松散敞开,少女精致的锁骨和些许白皙如玉的皮肤隐隐若现

    谢霁倒吸一口气,迅速背过身去。

    谢宝真也慌忙转过身,胡乱系好腰带,裹好衣襟钻出来。看着少年僵硬的背影半晌,方细声道“我好了。”

    谢霁点点头,见她始终捂着衣襟处,料想是衣裳不合身有些松垮,谢霁便脱了自己的外袍罩在谢宝真身上,自个儿只穿着身泛黄的粗布单衣。

    那件衣裳很宽大,可以将谢宝真整个儿罩住,不必担心走光。谢宝真披着衣裳,有些犹疑地看了他一眼,问道“那你呢会不会冷”

    谢霁摇了摇头,替她将衣服裹紧,严严实实地遮住,这才抬手比划手势。然而手势打到一半,他想起什么似的,抿了抿唇,转而开口道“我带你、回家。”

    他们上岸的地方离开阳门守卫不到百丈远,但两人今夜历经波折,又在水里漂了半个时辰,俱是筋疲力竭。谢宝真又饿又累,脖颈被那歹人掐过的地方隐隐作痛,双腿已是疲软得发颤,全靠一股劲儿在硬撑着。

    若是平时,一点小伤小痛她都要撒娇委屈上半天,如今这般折磨,反倒安静得让人心疼。谢霁加快了步伐,走到谢宝真面前,背对着以一个单膝跪拜的姿势蹲下。

    谢宝真一愣,眨眨眼,半晌才明白谢霁的意思是要背她前行。

    “你伤得那么严重还想逞强背我,手臂不要啦”谢宝真将身子挺直些,使得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疲惫,摆摆手笑着说,“我好歹也是将门之女,哪里有那么娇气”

    谢霁依旧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执意要背她前行。他担心她的身子吃不消。

    谢宝真将他扶起来,轻声道“我没事的,只是有些困。你陪我说说话,我就会有精神了。”

    内城城门的灯火若隐若现,半轮明月西垂,天河在夜空中闪闪发光。谢霁刻意放慢了脚步,使得谢宝真能顺利跟上,沉默了很久,他才挤出一句话“星星、很美。”

    谢宝真与他并肩而行,抬眼看了看星空,又看了看身旁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病态的少年,望着他幽黑深邃的眼睛,认真地说“以前我并不觉得星星有多美,但是今夜,星光落在九哥的眼睛里,就很美。”

    谢霁的脚步一顿,而后复又慢慢跟上。

    以前仇剑总嫌弃他的眼睛没有杀气,不够狠,不够绝,不够残忍,总之做什么都是不对以至于年幼时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憎恨自己有一双这样的眼睛。

    但谢宝真说他的眼睛漂亮,不是因为星光而漂亮,而是星光因他的眼睛而漂亮。

    劫后余生,仿佛所有刻意压抑的情愫都被催化复苏,冰冷了许久的心脏重新跳动,热热的。在这一瞬,他像是被打通了筋脉般恍然原来他对谢宝真所有的试探、接近、疏离,不是源于仇恨或嫉妒,而是一种他从未拥有过的复杂情感

    这种情感,叫做喜欢,叫做执念。

    “九哥,那个掳走我的歹人是否认识你”黑暗中路有些颠簸不平,谢宝真的嗓音也跟着忽上忽上,打断他的思绪道,“他虽是绑了我,可我总觉得他是冲你来的。”

    没想到被她看出来了,谢霁嗯了声,眉头微皱,又很快松开,淡漠道“他曾经,是我师父。”

    “师父”谢宝真讶然,而后小心问道,“那他为何要伤了你”

    “现在,他是我的、仇人。”少年的嗓音沙哑无比,一字一顿,艰难道,“我的嗓子,他毁的。”

    十二岁以前,仇剑是谢霁最崇拜的人。

    四岁时的事,他已经记不太清。只记得那是一个很冷的初冬之夜,宫里起了大火,他永远失去了他的母亲。城外大雪纷飞,寒风呼啸,热血喷洒了一地,所有人都死光了,幼小的他蜷在马车内啜泣,等待死亡的降临

    然后仇剑踏雪而来,弯刀上还有血珠滴落,凭着一句从今往后,你便是我徒儿。跟着我学艺,然后回来给你娘复仇,他带谢霁去了千里之外的刘家村隐居,悉心养了他八年。

    十二岁生辰那天,仇剑对他说“你已长大,我没有什么能教你的了。你杀了刘虎,将他的头带回来给我,便算出师。”

    刘虎是谢霁在刘家村最好的玩伴。

    那时,谢霁以为师父是在开玩笑,可仇剑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玩笑成分,只冷冷地盯着他,像是要看穿他的灵魂般说“我没玩笑。成大事者不需要朋友,不可感情用事。”

    谢霁没有杀刘虎。

    他第一次违抗了仇剑的命令,在他空手而归之时,仇剑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愤怒,只是面色如常地出去买了好酒好菜。谢霁还在为刘虎躲过了一劫而暗自开心,直到晚饭时,仇剑递给他一杯酒,让他饮尽后,又送了他一个匣子,说是祝他生辰快乐。

    酒,是毒酒;匣子里装的,是刘虎的血淋淋的首级。

    这是他内心深处埋藏最深、最痛苦的记忆,痛苦到每次回想起那段满嘴鲜血、喉咙灼痛无比的记忆,都恨不得将他喝血啖肉。

    从那天起,秉性纯良的谢霁便死了,死在了回忆里。活下来的这个,是个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

    这段记忆他从未向别人提及过,可如今再次提及,心情却异常平静,头一次不想杀人泄愤。

    “为、为什么”尽管只是听了只言片语,谢宝真依旧吓坏了,不可置信道,“他不是你师父么”

    “曾经是。”谢霁纠正,用最平静沙哑的语调说出了最残酷的真相,“我不听话,他便、毒哑了我。”

    谢宝真怔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一生都处于父兄的疼爱中,族中关系和睦无比,从来不知道这世上竟有这般扭曲的关系谢霁流落在外时才多大那人竟因不听话”个字,就毒哑了她的九哥

    谢霁走了几步,见谢宝真没有跟上,便回身看她。他好像在她眼里看到了泛起的水光,片刻,方低哑道“吓着你了”

    还有更多可怖的经历,她若是知道了,岂不是要对他避之不及

    算了,还是不要让她知道的好。

    没想到谢宝真摇了摇头。下一刻,她猝不及防扑了过来,像儿时和谢淳风玩闹那般抱住谢霁,将脸埋在他的胸膛闷闷道“我心疼你这么好,不该遭受这些无妄之灾。”

    怀中的小少女温软无比,谢霁一怔,手下意识抬起,僵在半空中,不知该作何反应。

    洛河水畔波光粼粼,夜风袭来,陌上杨柳依依,星辰和月亮温柔地注视着相拥的两人,四周一片悄寂。

    谢宝真仰头看他,懊恼道“要是有糖在身上就好了。给你吃颗糖,心里就不会苦。”

    小孩儿一样任性天真的话语,却令谢霁心头一软或许,这就是温暖的感觉罢。

    情不自禁漫开一抹笑意,他望着怀里温暖的少女,哑声说“今夜,我已吃到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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