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的母亲抱着这个孩子,嘴唇不停地颤抖着。

    所有人都在等着这个干瘦的老妇人对于这个孩子的审判是将他在刚出生的时候便溺死在冰冷刺骨的井水里,还是把他交给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异邦人,此后远赴他乡此生不复相见

    “给钱”

    老妇人的声音像是叫嘶哑了嗓子的乌鸦一样尖利难听“给钱吧,给钱我就让你带走他。”

    她看出了久见秋生的善良,于是试图利用这份善良她太适合在这个乱世生存了。

    或者说,正是乱世把她折磨成这个令人厌恶的样子,因为“乱世”是沉重地压在但凡还在呼吸没有死去的每一个人身上的庞然大物,一向擅长从人的身上掠走一切属于“人”的东西。她啊在深渊里活得太久了,已经与深渊本身同化了。

    吉四郎压抑在身体里的痛苦几乎要破土而出,他的喉咙里发出“咯咯”两声响动,但是却不敢忤逆自己母亲的话语,整个人无力地跪倒在地上。

    他不敢看久见秋生的脸色。

    老妇人不知为何在这时候五味杂陈她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在她的记忆里已经模糊了的少女时代,她的母亲总是抚摸着她的头发说“梅子你总是天真的叫人忧心呢真是担心梅子嫁人之后的事啊。”

    那真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夏天啊久到母亲还没有因为战乱找不到药材而无助地病死在家里的榻上,久到她的父亲,丈夫,儿子,还没有一个接一个战死,久到她还有一双清澈的眼睛。

    她看见那个少年握紧了双手,胸口与肩背的皮肉像被什么扯住了似的紧绷起来,由于牙关紧咬,脸颊上咬肌也被牵扯得微微颤动。

    你也会放弃他吧

    这个衰老于乱世的女人在心中不乏恶意地想并不是我卑劣,而是你也一样。

    可是她又在心中隐秘地期盼着什么到底期盼着什么呢到底,到底还有什么可以期盼的,值得期盼的呢

    “好,我给你钱。”

    终于,老妇人听见她面前那个用自己的身体勉强挡住井的少年一字一顿地如是说。

    他每一个字似乎都是从牙齿里恶狠狠地挤出来的不,不是那样,他的神色已经平静了下来。

    其实当秋生开口时,他觉得自己还很愤怒但是当这句话说到了后半截,他却已经很平静。在想明白一些事情之后,他忽然冷酷起来,像是不可触碰的冰雪。

    与其说他很生气,不如说,他在替被抛弃或者说被“以货币衡量”的孩子委屈生气。

    但是生气没有用,索性便不生气好了。

    为了使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不被自己的亲人杀害而付出自己的钱财,虽然听上去有些奇异的可笑,但这是他的选择。而既然做出了选择便不要后悔不过如此而已。

    当说出这句话之后,他忽然间很是轻松。

    大概是问心无愧感觉轻松得像是能够随着夜风飞起来一般,甚至他微笑了。

    “把他给我,我把我所有的钱都给你们。”

    依旧是文字游戏,别人托付他送回家乡的金叶子并不算是他的钱,被盗贼赠送给日月丸的小判也不算是他的钱。

    剩下的都是从死去之人身上摸出来的零零碎碎的钱财,不多也不少。

    死人财他们拿着烫不烫手久见秋生不知道,反正他只知道自己拿着毫无心理负担,现在送出去也毫无心理负担。

    “以后,他与你们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久见秋生说这句话的时候觉得心里爽极了,这种爽就和拖掉地面上的污渍后看着干净瓷砖时那一瞬间才有的开心有异曲同工之妙“一丝,一毫,一丁点儿的关系也没有。”

    “我们也不想再见到他。”

    吉四郎的母亲冷冷地说。

    “但我想。”

    久见秋生心情好,微笑着地把话给不咸不淡地堵了回去。

    清晨,久见秋生准备离开吉四郎的家。

    正当他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单枪匹马准备走进清晨的薄雾之中时一个女人在身后呼唤着他的名字追出来。

    不,不是,具体描述的话应该是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背上背着一个幼童,马当然也没有,只有单枪是真实存在的另别说什么锦帽貂裘,此人白浴衣上罩着的粗麻外衫边角还沾着一点血渍呢。

    是阿菊夫人。

    她刚刚生育完,但是或许明天她就要继续下地干活。而此时此刻她怀里抱着一只匣子。

    “这是我妹妹阿葵当年留下的首饰。”

    说出这句话时,阿菊似乎不敢看久见秋生的眼睛。

    这个人会对她的孩子好一点吗

    她不知道,只能把自己私藏的那些首饰卑微地递过去“请收下它吧,求您了。”

    久见秋生在这个女人的身上遥望到了她婆婆的影子。

    但此时此刻她只是个寄希望于收下这些首饰的久见秋生能善待她再也不会见面的儿子的一个可怜母亲。

    “这个孩子需要一个幼名呢,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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