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汉口的商人大多选择把钱存在外国银行中。

    一个地域的金融机构完全被外国银行把控,并不是件好事,谢颜知道这个情况后虽然忧心,一时间却也没有立竿见影的好方法。

    他昨晚和柳掌柜说了想存钱的事,柳掌柜再三强调千万不要把钱存进钱庄或者官银号,谢颜想了想,最终决定听对方的告诫,去汇丰银行开户。

    这个时代的外国银行存款业务共分为两种,一种定期存款,要求金额不少于一百圆,时间不少于三个月,可以获得一定的利息;另一种活期存款没有这些限制,却也没有利息。

    谢颜只是想找一个安全的存钱点,没指望有多少利息,果断选择了活期存款,拿到了自己在这个时代的第一张三十圆整的存折,小心放在大褂里侧的口袋里。

    走出银行,谢颜看了眼租界墙上的大钟,发现离和温家说好的早上教书的时间还早,索性决定步行过去,节省一点。毕竟坐一次电车就要五铜板,一来一回一天就是一大子,不是谁都能长期坐得起的。

    谢颜的方向感一向不错,昨日坐电车去过一次温家后,已经记下了大概方向,他沿着电车轨道一路走去,心道就当锻炼身体,强身健体了。

    民国年间的汉口是长江流域当之无愧的大城市,仅次于上海,无数国内国外商人聚集于此,让它繁华又热闹。

    此时虽然是清晨,街道上已经人来人往,赶着做生意的商人,走街串巷的小贩,上班的工人和低头快跑的黄包车夫和谐共处,各不相干,组成一幅旧纪录片般的景象。

    出了芙蓉街的地界,四周的建筑明显旧了很多,西洋式高楼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低矮的中式院落,但再走上半个多小时,逐渐靠近汉口码头时,那些院落又开始稀少,变成洋人建造方便来往商人临时居住的旅社会馆。

    谢颜的身体还没养好,清早起来走了一路,此时已经有些疲惫,大腿发酸,脚踝也有些胀痛,他明白过犹不及,算了算时间还够,四下看了圈,打算先去路边卖馄饨的小摊子吃口热的。

    然而不等他过去坐下,不宽不窄的沥青路尽头突然来了一队人。

    那队人从温家的方向走来,约莫十几个,都穿着谢颜十分眼熟的短打,看上去十分精干,至于为首骑在马上的那位,对谢颜来说便更熟悉了,赫然是昨日才见过的温家二少温珩。

    温珩显然老远就看见了他,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毛,一拉缰绳,直接翻身下马,将绳子随手递给身边的伙计,迈开长腿大步向谢颜走来。

    “你怎么在这里”温珩上下打量眼前的少年,见对方单薄的身体上带着寒气,皱起眉头。

    “上班啊。”谢颜无辜地回答。

    “不坐电车”

    “穷。”

    “”温珩嘴角抽了抽,“我记得温家似乎,没有克扣先生工资的习惯吧”

    “但我还是穷啊。”谢颜笑着贫道,“孤零零的一个人,还要攒钱买房子成家立业,怎么能大手大脚,唉,穷死了。”

    “”

    谢颜见温珩被自己弄得无话可说,笑了笑转移话题,“二少大早上的要去哪里”

    温珩把玩着手中牛皮熬制的细长马鞭,没有回答。

    他早上出门,是要先去巡阅府上谈建药厂的事,再去城郊的军营和大哥商量日本商会的事的后续,不料半路遇上了谢颜。

    “不方便的话不用告诉我,没事。”谢颜见温珩沉默,知道对方要做的事不方便告诉自己,不甚在意。

    “你是要吃馄饨吗”果然,温珩看了眼旁边的小摊子,顺着他的意思移开了问题。

    “怎么,二少也想吃”

    温珩笑了笑,没有说话,走到战战兢兢的馄饨摊主面前,“一碗馄饨多少钱”

    “素,素馅两铜板,带荤的三铜板”摊主虽然不知道温珩的身份,但认得出温家伙计的打扮,见这样的贵人竟然停下来和自己说话,吓得口齿都不利索了。

    馄饨摊的摊主家就住在码头附近,在这个路口卖了很多年馄饨,价便宜口味也好,十分受附近工人的喜爱。温珩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圈这个摊子的环境,见炊具碗盆都洗的很干净,包好的小馄饨一个个整齐摆列在案板上,冒着白气的大锅里传出阵阵香气,默默收回视线。

    在馄饨摊主忐忑不安的视线中,温珩将马鞭换到左手,从右侧大衣口袋里取出一块大洋,“订一个月的馄饨,每天早上一碗,多余的钱你自己留着。”

    “这是”摊主不解,这样的贵人会每天早上来他这里吃馄饨

    “不是我吃,做给他。”温珩指了指一旁看戏的谢颜。

    “二少这是什么意思”谢颜后知后觉,对温珩这神来一笔有些奇怪。

    “不是穷吗请你吃早餐。”温珩笑了笑,不等谢颜推辞,“你这么瘦,不多吃点,说不定过些日子三妹都要比你高了,哪里像个先生”

    这个人做好事都要顺口损句人的吗谢颜无语咬牙,感觉自己膝盖中了一枪。

    虽然他上辈子也是个身高一米八,宽肩窄腰大长腿的腹肌男神,然而好汉不提当年勇,他现在的这具身体,确实太过瘦弱了,别说温珩,谢颜自己洗脸的时候看见倒影,都有些于心不忍。

    “二少难道没有听过一句古话,叫腹有诗书气自华做先生看的是知识文化,和身高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是二少自己因为自身条件,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温珩已经把话说到了这里,谢颜也就没再纠结馄饨钱的事。

    如果温珩要给他送十块大洋的东西,谢颜可能不会接受,如果是一百块大洋,谢颜想都不会想直接推辞。但一块大洋对现在的他与温珩来说都不算大数目,温珩请他只是出于友谊,谢颜也不会不识趣推辞。

    不过不推辞馄饨,不代表温珩就可以明目张胆地损他的身高了。

    谢颜回怼温珩的这几句话看似简单,实则暗藏玄机,前半句论证了学识和身高没关系,后半句则反问温珩,直接暗示温珩虽然身高优越,但说不定腹内草莽,才会有这样的错觉。

    谢颜抬头笑眯眯的看着温珩,打算看看对方要怎么回击。

    然而面前穿着深灰色大衣的青年只是眼中染上几分笑意,看着他勾起嘴角,突然伸出带着白手套的大手,轻轻落在他头顶。

    掌心温热,力道令人安心,让人身体猛的一怔。

    “沾了枯叶。”温珩摊开手心,给谢颜看从他头发上取下的灰褐色残叶。

    “”谢颜张了张嘴,竟第一次有了说不出话的感觉。

    如果这就是温珩的回击的话,他无疑成功了。

    “我还有事,先走了。”温珩把残叶握进手心,转身去牵伙计手里的马,末了停顿一笑,“还有,不是之前告诉过你名字了吗,以后都叫温珩吧。”

    “”

    谢颜站在寒风中,目送温珩离去。

    马上的青年身姿挺拔,背影坚毅,灰色大衣随着动作在风中舒展飘荡,起起落落,与四周灰旧的建筑融为一体,就像一副古老的黑白电影中的场景。

    谢颜心头一怔,突然想起后世听过的一首歌的歌词

    谁还在等那位骑马的少年,

    等他一个背影的回身,

    等他来托付一生

    “这位先生,您的馄饨好了。”摊主见谢颜一直站在原地不动,忍不住小声提醒。

    “谢谢。”谢颜猛地回神,压下心中莫名其妙的惆怅,拍了拍脸,接过馄饨吃了起来。

    一路沉默无言,再也没有遇到什么值得停顿的人,等谢颜吃完馄饨来到温家大院时,正好离早上九点还有十分钟,温言悔已经在房中等待了。

    “谢先生早。”穿着桃红琵琶袄的少女起身问好,谢颜敏锐地察觉到,温言悔的性比昨日见面稍稍明媚了一点。

    “早啊。”

    谢颜笑着打过招呼,见温言悔的书桌上摊着一本字典和昨日给她的小妇人的原文书,还有本子与钢笔。

    “这么早就已经开始学习了真好。”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温言悔被夸,脸上一热,“谢先生,我已经把第一章读过了,有一些不懂的地方,你可以和我讲讲吗”

    已经读完了第一章谢颜闻言一愣,紧接着对眼前的小姑娘产生了一种名为佩服的情绪。温言悔的英文水平他昨日已经了解过了,短短一个晚上读完原文书的第一章,不但需要天赋,也需要极大的精力。

    谢颜没有猜错,昨日他离开温家后,温言悔几乎把除了吃饭外的所有时间都用在了读书上,连晚上睡觉也只睡了五六个小时。不过她丝毫不觉得辛苦,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可以名正言顺光明正大地读这些书。

    “对了谢先生,我昨天在餐厅捡到了二哥遗落下来的一篇英文文章,我读过后有些不太明白它的意思,你可以给我讲讲吗”温言悔想起昨晚温珩的嘱托,从抽屉里取出纸张。

    温珩遗落的文章那应该是他专业相关的一些东西吧。谢颜并没有太多怀疑,因为温言悔此时显然正处于求知欲最旺盛的时候,看见什么都想弄个明白。

    不过谢颜接过那几页纸一看,却发现自己猜错了。纸上的文章竟是爱尔兰诗人王尔德所写的一篇在后世极为著名的散文,夜莺与玫瑰。

    一心向往真正爱情的夜莺遇到了一位大学生,大学生深爱着一位姑娘,他想拥有一支玫瑰花,这样明日的舞会上,姑娘就会答应与他跳舞。

    然而寒冷的冬天哪里有盛开的玫瑰呢大学生愁眉苦脸,为自己的爱情哀叹不止。

    窗外所有动物植物都在嘲笑大学生,它们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悲伤,只有夜莺听到了他的叹息,被这份爱情所感动,决定替大学生完成这个心愿。

    然而当它找到花园的玫瑰时,玫瑰却告诉它,只有夜莺将花枝上的尖刺插入心脏,不停歇地唱一晚上的歌,自己才能在寒冬开出花来。

    夜莺答应了,它小小的身躯挂在锋利的尖刺上,用婉转的声音歌颂了一晚上伟大的爱情。第二天早上,玫瑰开了,夜莺的尸体已经僵硬,大学生没有看到草丛里的夜莺,他惊喜地摘下那朵娇艳欲滴的玫瑰,出门去找那位姑娘。

    讽刺的是,姑娘拒绝了他,因为那朵玫瑰与她宫廷大臣送的珠宝并不相配,比起鲜艳漂亮的玫瑰,金钱才是她永恒的追求。而大学生,他把玫瑰扔进水沟,似乎也没有多么伤感,计划回家继续读书。

    从始至终,被感动的,被牺牲的,只有那只挂在枯枝上的小小的夜莺

    这篇散文带着一些的味道,在后世作为经典广为流传,谢颜觉得它包含的感情十分复杂,像是在歌颂爱情,又是在讽刺爱情,同时悲天悯人

    真没想到温珩居然会读这种文章。

    “你已经看过了吗,是什么地方不懂”谢颜问,在他看来这篇文章的遣词造句并不是很难,温言悔能把小妇人第一章硬啃下来,不应该看不明白它的意思。

    “我看懂了它的意思,但不明白它到底要讲什么。”温言悔已经看完了这篇文章,“大学生喜欢那位姑娘,夜莺用生命为他换了玫瑰,但姑娘却因为金钱和地位出尔反尔它似乎想说爱情是毫无意义的。”

    温言悔的声音有些低,对她来说,直接说出“爱情”两个字已经够难为情了。

    “但是,我读到夜莺的话,它说生命是宝贵的,但爱情胜过生命。”

    “它说尽管哲学很聪明,但爱情比它更聪明;它说尽管权力很伟大,但爱情比它更伟大。”

    “它明明错了,但我总觉得它是对的为什么”

    温言悔问的这些问题都出自她的内心,虽然夜莺与玫瑰最初是温珩给她让她问谢颜的,但读过那些优美而悲伤的文字后,她的心情变得激荡不安,就像窥到了新世界的大门,迷惘极了。

    “在这篇文章中,夜莺确实错了,它看错了人,并没有找到真正的爱情。”谢颜组织语言。

    “但你觉得它是对的,也很正常,因为这世上确实有很多事高于生命,不止是爱情。”

    “比如什么”温言悔有些迷惘,“礼教,规矩,还是脸面”

    “都不是。”谢颜摇头,“能让你豁出生命的事物,必须是你自身真正认可的,有价值有意义的事物。夜莺心中的意义是歌颂爱情,所以它为爱情而死;你也可以找到自己心中的意义,为它努力奋斗,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事值得你伤害自己。”

    自己的意义

    温言悔低头思忖,她想不出自己心中有什么配得上这个词,但还是把这些话默默记在心里。

    如果有一天,她幸运地找到了这份意义,那么像夜莺一样为其而死,也没有什么值得遗憾了吧

    “不知道这篇文章的作者是谁,能写出这样的文字。”

    “他叫王尔德,是爱尔兰的一位诗人。”谢颜想到夜莺与玫瑰的作者,却皱起眉头。

    对王尔德其人,谢颜了解不深,但也听过一些他的传闻逸事。这位才子写出了如此优美而刻薄的爱情颂歌,自身的感情生活也十分混乱,先后因为同性恋的问题被告上法庭几次,还坐过牢。

    而除了好几位同性情人,他还结了婚,有妻有子,最后也没能和儿子和解。

    反正单纯从感情道德上评判,谢颜并不认可这样的行为。

    谢颜见温言悔产生了少女的崇拜之情,突然想到民国时期,那些被“才子”哄骗走上歧途的女孩,觉得自己需要给温言悔打一个预防针。

    很多时候文采并不等于人品,他怕温言悔年纪小不懂事,日后被人骗了,看见几篇好文章就轻信对方,最终错付终生。

    谢颜把自己知道的关于王尔德的事挑着和温言悔说了一些,终于冲淡了她心中的崇拜与向往。

    不过见谢颜大大方方提到同性恋的问题,温言悔想起自己的猜测,更加确定了二哥给自己这篇文章的意图。

    她想了几秒,决定替温珩问一个问题。

    “谢先生,既然你不认同王尔德先生对感情的态度,那么你自己呢你对爱情是什么看法,未来有什么打算”

    温言悔问这个问题是想替温珩打探,但在谢颜心中却不一样了。虽然他没那么自恋,不过他现在这具身体确实生的很好看,再加上自己的谈吐与知识也看得过去

    这位一直养在深闺,没见过几个同龄人的温三小姐,不会看上自己了吧

    谢颜想到这个可能,顿时一阵后怕,哪怕只有一点可能性,也不能放任不管

    “我吗我没有成亲的打算。”在温言悔震惊的目光中,谢颜笑了笑。

    这倒不是谎话,谢颜来到这个世界后,早就做好了不结婚不生子的决定。

    一方面他是一名穿越者,来自虚幻的未来时空,不知什么时候一不稳定就会消失或死亡,何必成家拖累别人;

    另一方面,虽然这个时代并非他原本世界的民国,但大事件的走向依旧相似。作为一名来自未来的人,他的脑海里清清楚楚记着,未来百年华夏发生的数不清的浩劫,他怎么忍心,生下一个孩子,让他在自己陪伴不到的生命里经历那么多苦难

    不如从根源结束一切,了无牵挂。

    这些想法都涉及谢颜最本身的秘密,所以他并没有和温言悔说出自己的考量。

    然而这些话进入温言悔耳中,再传到另一个本就有私心的人的心里,便是完完全全另一个含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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