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萧其明刚说完,一阵欢快的脚步声从外传来,紧接着是一个清脆柔和的女音“老师门口有人找您。”
    在这个声音落入听觉的一刹那,哪吒莫名其妙地跟着抬起了头。短促的茫然之后,他又皱起眉尖,苍白脸孔上浮现出一种明显的戒备,裹着绷带的手下意识地想去摸枪或者匕首,却发现因为衣服已经换过的缘故,身上没有了任何武器。
    他咬了咬牙,面上神态愈发冰冷,眉眼锐利。
    “三公子不必紧张,只是属下的一个学生。属下先告退。”
    说着,萧其明很快离开了房间,朝外面的少女唤一句“挽秋。”
    很快的,他和叶挽秋一同朝楼下走去。
    哪吒警惕地通过门缝朝外看着,只瞥到对方一闪而过的身影。
    纤细且轻盈,像他母亲殷夫人所钟爱的那些兰花。
    不到十分钟的功夫,萧其明又回来了,顺道也说了关于叶挽秋的事。
    “她是属下的学生,当然也是声乐课程里最优秀的一个。正巧前段时间听夫人说,歌剧院里缺一个得力的女主唱,所以属下想试着培养她,也看看她将来有没有那个实力能让夫人满意。”
    哪吒嗯一声,并不打算在叶挽秋的话题上多做停留,只简单吩咐“你向来是个有分寸的。她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什么,不用我提醒你。”
    “三公子放心。”
    后来的大半月里,哪吒一直都在这里养伤。
    由于消息封锁得严密,知道他如今栖身之所的人也并不多。除了三两个心腹下属,也只有李靖才知道。
    萧其明是他两年前安排在锦城学堂里的线人,为的就是要引出程珏。但随着对程珏的不断调查,那件事不但没有清晰,反而愈发扑朔迷离。
    再加上这次行动里,看似作为主谋的程珏不但没有逃跑,反而还一把火烧光了自己的住宅,遣散护卫队一心求死,哪吒便更加断定程珏也只是一个棋子。
    至于这背后的水究竟有多深,又来自哪里
    他还没想完,一阵悠扬清婉的练歌声忽然从窗外传来,唱的是夏夜迷梦。
    因为殷夫人嗜爱歌剧的缘故,哪吒自小耳濡目染,也跟着听得且了解许多。
    窗外院落里的人不过开嗓短短几句,哪吒便已经能听出来,确实是把难得的清妙嗓音,音色也极好,就是气力上还尚欠火候。
    那句一唱三转的“你是那百不得一河清海竭万代一时的迢迢风华,也是我辗转反侧千方百计无可奈何的指尖流沙”1始终表现不出该有的意境。
    用殷夫人的话来说便是,技巧有余,感情不足,所以才会听起来华丽又空洞。
    哪吒这么想着,窗下的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于是不再反复琢磨这句,只沉默一阵后,轻轻哼着几句民谣跑远了。
    其实能被萧其明带回住处来仔细教导以及训练声乐的,不止叶挽秋一个人,不过她是来得最多并且最终唯一留下来的那个。
    也许是萧其明已经告诫过她,不要接近这间房间,所以尽管哪吒很多次都能听到她在门外不远处的动静脚步声,念书声,吟词声,笑声,各种各样或活泼或低落的声音,却从来不曾听到她有半分的靠近。
    偶尔她在朝萧其明告别离开时,哪吒会站在窗边,微微掀开帘布朝楼下看去,也只能看到她很快消失在大门口的背影。
    她就像个幽灵那样,时不时穿行在他的听觉里,似乎一伸手就能碰到,却连样貌都不曾留下。
    变故发生的那天傍晚,叶挽秋刚好结束了今天的声乐练习,正准备收拾东西回家。
    却没想到才刚伸手握上门把手,便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带着凶狠呵斥的骚动。
    叶挽秋在短暂的惊慌后,下意识地松开手,转而躲进窗帘背后朝外张望,仔细辨认门口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看到了几个穿着灰色制服的军官,清一色地配着枪,面色严峻且极为不耐烦。还有一个戴着眼镜,手里拿着支细长烟杆,自称为墨琰的年轻男人,身上的藏蓝西装一丝不苟,神情也不似其他人那般压迫,只带着种若有若无的笑意,偶尔还会朝屋内看一眼。
    听他们的争执内容,这群人似乎是因为一个程珏的军官而从百里之外的临东军阀来的,怀疑萧其明家里有什么同党,所以想要强闯进来搜查。
    管家对此极为愤怒,向来温厚的老人被气到脸色涨红,颤抖着手指着这几个人怒斥“那就回到你们的临东去这里是西南锦城,是李家总军部的地方,还轮不到你们几个外乡人来撒野我们先生向来清清白白,更加容不得你们污蔑”
    隔着庭院和窗户,叶挽秋听得有些害怕,忍不住仰头朝楼上看去。
    她知道这段时间有一个人一直住在楼上,就在楼梯左边的房间里,只是自己从来没见过。
    但是听萧其明说,那个人是他很重要的亲人,因为在做生意的时候不慎得罪了一些权贵,有人正在四处找他,所以只能暂时到他家里来避段时间,不让叶挽秋见他也是对她好。
    难道这些人要找的就是楼上那个人
    可是那个什么程珏又是谁
    叶挽秋来不及多想,只觉得不能让自己恩师的亲人被这么其他军阀的人抓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她转身,轻手轻脚地跑上楼,第一次敲响了那扇自己从未接近过的门。
    “你在吗”她贴上面前冷硬的桃花心木门。
    一门之隔的背后,哪吒听到她的声音被木门隔滤得有点模糊,还有点沉闷,像是正贴在自己怀里,朝他慌张地说“他们很快就要进来了,你赶紧躲起来。”
    有那么一刹那,哪吒觉得门后那个他已经听过无数次声音,却不知道样貌的少女很不可理喻。
    既然她已经知道那些人来者不善,为什么不干脆袖手旁观在一旁,还要费力跑上来通知他
    何况,就算躲,他能往哪儿躲
    而且那些人是不是临东军阀来的还不一定,不过既然他们已经找到这里,那萧其明估计也出事了。
    他在门后沉默着,将手里填满子弹的手枪上膛。
    有凌乱的脚步声和吵闹声正在从楼下朝这里靠近,叶挽秋回头看了看暂时还没有人出现的楼梯口,再次重复“你快走。”
    说完,她转身跑进对面的琴房,坐在琴凳上,将背包放在脚边,握了握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冰凉的指尖,在楼下的几个人刚走上来的时候,按在了面前的琴键上。
    陡然回荡开在空气里的钢琴声沉响如裂帛,让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朝半掩着大门的房间看来。
    其中一个军官已经毫不客气地抽出了手枪,隔空对准那扇门“里面的人,立刻举起双手出来”
    墨琰轻吐一口青烟,眯起眼睛望着那扇门。
    房间里穿出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声,紧接着,叶挽秋像是极为无措又畏惧地站在门口,抬起的手甚至还在克制不住的发抖。
    “叶小姐。”管家惊讶地看着她,旋即反应过来,义正言辞地朝墨琰说道,“我早就说了,这里只有学堂的学生,没有你们要找的其他人”
    “别害怕。”墨琰走过去,微微弯腰,浓烈的阴影和淡淡的香水味同时笼罩住她,笑容清浅,“你叫什么名字”
    随便把自己的真实姓名告诉给不认识,尤其看起来还不像什么好人的人是不明智的。
    这是叶芝兰教过她无数次的。
    于是叶挽秋只愣愣地望着对方,细声细气地回答“叶清筱。”
    “清筱。”墨琰重复一遍,挺直腰身,灯光落在他的眼镜上,反射出细碎而明亮的光。
    不知道为什么,叶挽秋莫名想到了蛇的鳞片。
    “那么,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么”
    她怯怯地点头,一半是装的,一半是真的害怕和紧张“只有我一个。”
    隔着段距离还有门,她的声音听起来更模糊了。但是毫无疑问,她确实暂时拖住了他们。
    哪吒收起配枪,活动了一下还有些疼痛但是完全在他忍受范围里的肩膀,从二楼动作利落地翻窗逃离开。
    和他预想的一样,萧其明果然是在秘密追查程珏的事时被暗处的对家盯上,但所幸没有丢掉性命,只是吃了不少苦头。
    哪吒带着一队人马将他从锦城外一家赌场的地下牢房里救出来时,他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见到哪吒后,萧其明费力地想要说话,却只能断断续续地说出“剧院”两个字。
    他身边能和剧院扯上关系的人不多,唯有母亲殷夫人最爱去,还因此而自己动手操办了一个歌剧院。
    想到这里,哪吒立刻吩咐韶岚将萧其明送去治伤,自己则和其他人当即动身返回公馆。
    刚出门,天便开始下雨,入目的一切都是灰暗阴沉的,铺天盖地的雨水将锦城所有色彩都冲垮,只留下单薄的影子幢幢矗立在周围。
    在经过某家店铺的时候,一把洁白的油纸伞忽然落到路中央,被马蹄踏碎伞骨,折裂成片,清脆的咔嚓声在漫天大雨里简直微不可查。
    那时的哪吒满心想着的都是母亲殷夫人的安危,根本懒得去管那是谁的伞,更没打算停下来。
    然而紧接着,他听到了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在朝他生气地大喊。
    是那个在树荫下唱夏夜迷梦的声音,
    在门外轻柔吟诵“北方有佳人”的声音,
    在楼下礼貌道别老师的声音,
    在窗外婉转而歌的声音,
    在明明自己都岌岌可危,却依旧选择跑上来,隔着木门对他说“你快走”的声音。
    她隔着大雨,朝哪吒说
    “喂你弄坏我的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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