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责任”、“我能为我的国家做些什么”这样的问题,他从未思考过一刻。

    和生来被不断重复着提醒“你将为王”的阿好截然相反,子昭从出生起就被人不停警告的,是

    “你不要觊觎那个位置”。

    在这种情况下,为了能生存,他本该做的,是让自己碌碌无为平淡一生,是自甘平庸放松别人的警惕。

    可也不知是天生反骨,还是他内心也有被祖先血脉影响的骄傲与荣耀,他明明有一万种理由能自甘堕落或放松自己,他还是努力走到了这一步。

    但努力完了,子昭常常在深夜自我发问

    你在干吗呢

    你为什么要去学这些永远用不到的东西

    你应该表现的再笨点,再忠厚点,而不是露出这种把别人都当傻子的自命不凡吧

    时日久了,他越来越沉默,外表和内心也仿佛被割裂开似的,表现出完全不同的特质。

    他可以在心里藐视那些“蠢笨”的庸人,自得于自己比旁人优秀的多、努力的多,暗嘲着那些锦衣玉食的贵族所用的努力程度之低,甚至都不需要他凭天赋

    可要显露与外的,却只能是一副木讷而寡言的样子,仿佛他能做到的任何事情,都是因为他与生俱来的天赋,而不是他为之付出的心血。

    他可以生来聪明,却不能学着聪明;

    他学会了在什么时候应该不开口,却忘了自己在什么时候可以开口。

    所以,在深入了解了这位王女后,对于她的意气风发和指挥若定,子昭的内心是充满了羡慕和向往的,他不能否认,自己会对她生出爱慕之心和亲近的心思,绝不仅仅是因为她的美貌和性感的身体,更多的是因为在她的身上,有他最希望拥有的部分。

    那些不能诉之于口的部分,才是他生长过程中最期望得到的东西。

    哪怕他现在已经除去了那种尴尬的身份,拥有了和阿好平起平坐的地位,他也没有哪一刻,有过如同阿好这般对“我生来就该为王”的自信和肯定。

    哪有人生来就该为王呢

    只因为血脉里流淌的那些东西,就应该为王吗

    但今天,听着屋子里隐忍的抽泣声,子昭却觉得,有些人确实是就该为“王”的。

    他想过,如果是自己遇到这种情况,乍闻父亲的死讯,有无数人在盼望着他死,想要吃他的肉,饮他的血,他有没有勇气和能力回到王都去。

    只是想想这种可能,就足够让他害怕的战栗起来。

    如果父亲不在了,他回王都去干吗呢

    任人鱼肉吗

    而在这种绝境下,这位王女依然要去王都,要去完成庞国托付给他们的使命。

    明明面临的是万丈深渊,她站在阴惨绝望的边缘,一边心胆俱裂地扯着众人,一边硬生生要在深渊上架出一道桥来,领着所有人继续前进。

    这样的人如果不该为“王”,还有什么人能称得上“王”呢

    可即便她有这样那样的不凡之处,她也还是个人,不是没有感情的治国机器。庞人对母亲的依恋和亲密世人皆知,更别说她还是柳侯亲自教导长大的王女,所以哪怕再怎么难过,也只能独自一人在屋子里舔舐伤口。

    明日再出现在众人面前,她还会是那个“战无不胜”、“永远冷静”的领袖。

    和阿好比起来,他算是什么呢

    乍然得势自命不凡的土包子

    毫无志向只知道随波逐流的傻大个

    像他这样的人,别说和阿好一样时刻思考着能为自己的国家带来什么改变,就算能平安回到王都,除了那并非自己努力才得到的身份,也没有任何能帮助到她的地方。

    甚至于,以他未来必然面对的复杂局面,不连累到她就已经不错了。

    想要和她长久,他必须强一点,再强一点,不但要有和她平起平坐的身份,也要有和她平起平坐的能力。

    否则,以她的高傲,哪怕他出身再高,也只有弃若敝履的份儿。

    没学习过“为王”之道没关系,他眼前就有现成的学习对象,这位王女决心要当上女王的器量和手段,是比她的美貌和身体更迷人、更值得爱慕的地方。

    霎时间,子昭低头握住了胸前项链上的玉坠,有了一种将一切和盘托出的冲动。

    他想告诉她真正的身份,想要用另一种更受到尊重、更被她“另眼相看”的位置得到她的青睐;

    他想告诉她,别哭,虽然情况糟糕,但是他可以帮到她;

    他想告诉她,他想在她身上学习那些高贵的才德,而她也可以信任和依靠他,像那些最普通的情侣。

    这样的念头是如此强烈,强烈到当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情不自禁地伸手推开了阿好紧闭的房门。

    “你疯了”

    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的女羽见到门开了,露出一副吓得魂飞魄散的表情,压低了声音叱喝

    “你想干嘛”

    “我去安慰安慰她。”

    子昭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疯魔了似的心跳是为什么,他只知道,他的勇气只要一扰就泄了,所以他硬着头皮,趁女羽还没来得阻止,直接跨进了门去。

    “你别管,就当没看见吧。”

    本来,阿好下令“独处”,命所有人远离,女羽是不该放任何人进去的,可刚刚听到那样压抑的微响,她只是挣扎了一下,还是选择了“视而不见”。

    “毕竟是枕边人,应该是不一样的吧”

    她闭上眼,说服着自己。

    “现在,她应该很难过吧,如果有人陪”

    狭小的房间里,漆黑到伸手不见五指。

    阿好环抱着膝盖,蜷着身子坐在厚厚皮毯堆就的地铺上,将脸庞完全埋在手臂隔绝出的空间里,任由眼泪放纵地流淌。

    鱼国穷困,行馆也不大,哪怕是王女所住的“上居”,也还没有庞宫中王女寝殿十分之一的大小。

    若是以往,阿好可能会觉得这样的房间穷酸又逼仄,完全不符合她出行时的身份和规格,但现在,她却庆幸着行馆中房间的狭小。

    因为狭小,她不必听到空旷的宫室中自己泄露出的脆弱回响;

    因为狭小,没有太多的窗户,她可以将自己的痛苦隐藏在静谧的黑暗里;

    但随着眼泪的放纵,她内心的痛苦和愤怒却丝毫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有爆发的趋势。

    只要一想到自己居然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竟然因为对某些人的信任而放松了警惕,某种窒息感就向她铺天盖地涌来。

    她是那么天真、那么可笑,竟以为血缘带来的羁绊和长久以来的忠诚是值得她信任的东西。

    在她毫无所觉地出发,带着满腔的自得和野心前往那座庞大的城市时,她的母亲可能正缠绵病榻,寄希望于她能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

    但她不是没发现,而是根本没当一回事,自以为留下了后手,就这么大摇大摆的出发了。

    这一切的结果,都是因为她的大意和傲慢。

    太过强烈的自责和痛苦让她眼睛里出现了某种凌厉的东西。

    她从枕边拔出防身的短刃,眸光一沉,翻腕对准自己的肩头。她面无表情地挥动手臂,准备用深入骨髓的痛苦让自己记住此刻的懊悔。

    然而就当短刃已经刺破皮肤时,她听到了一声异响。

    是门被推开的声音。

    “谁”

    她的警惕心让她立刻做出了防备的动作,原本对着自己的短刃也姿势一换,变成反手对着外侧。

    鼓起勇气踏入屋中的子昭也是一怔。

    “是我,昭。”

    屋子里太黑了,行馆简陋的环境让整间屋子只有一扇窗户,现在又是看不到月亮的朔月期,于是子昭只能眯着眼睛极力去寻找阿好的方向。

    “我有事和您说。”

    听到不顾命令进来的是谁,阿好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但很快,她就生出了一种别的念头。

    她的悲怆太过压抑,以至于让她忘了自己现在不能受伤。

    她还要接见属国的国君,还要管理几百人的使团,要带他们安全地前往王都,如果她受了伤根本瞒不过伺候她的侍人,到时候就会引发整个使团的不安。

    他们会担心她是不是遇到了刺客,担心她的心理情况好不好,会建议她暂时停下,直到伤被养好。

    整个使团里,唯有肩负着一切重担的她没有受伤的资格。

    “你来的正好,过来。”

    还有一种痛,不必伤害皮肉,却同样刻骨铭心。

    循着声音,子昭探出手臂,很快摸到了阿好所在的位置。

    他弯着腰,想着自己来的目的,小心翼翼地说“我,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是有关我的”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听。”

    庞人都有微弱的夜视能力,阿好眯着眼看到了子昭摸过来的样子,伸出没有拿着匕首的那条手臂,用巧劲捏住他的关节,将他往自己身边一扯

    “这件事很重”

    子昭还未将话说出口,就和之前无数次喂招时那样,被之直接甩到了皮毛光滑柔软的被褥中。

    黑暗中,有一具柔软温热的身躯向他覆了过来,他朝思暮想的事情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达到了,强烈的虚幻感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很难过,我需要事情分散我的注意力。”

    阿好绝口不提自己之前不冷静的自残念头,而是干净利索地用短刃割开了子昭身上的衣衫,往他身上跨坐了上去。

    “我,我”

    子昭感受着冰凉的刃口划过身体的要害。

    在这么漆黑的地方被刀架着,他明明应该感到恐惧的,此刻却奇异地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刺激,一股电流从要害之处激起,很快就流向四肢百骸,他难忍地扭动了下身体。

    阿好随手褪下阻碍,选择同样让自己“坦诚”以待。

    趴在子昭的身上,她对准着那柄巨大武器,她选择了重重地刺向自己。

    “嗯。”

    “唔。”

    两个人同时皱起眉,痛呼了出来。

    “让我痛,让我记住这样的痛苦”

    她喘息着,扭动腰肢催促。

    沙哑的声音里没有愉悦,只有沉重的悲伤和不甘。

    “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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