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十几日没有遇到需要救助的人,师父在最远一座山头立下刻有“六十四恩”字样的石碑。回到寨子外头, 又于空白石碑之上留下“一心”二字。

    轻叹一声“是时候回去了”阔步返回夜郎寨。

    萍月心头着急, 忙叫獒牙放下她, 一路小跑到厨房。只恨说不出话,急急拽着巴瑞瑛的衣袖去寻师父。

    师父在收拾行囊。其实也没多少行囊,不过衲衣两件、木鱼两只罢了。

    见到巴瑞瑛,师父抬头,道一句“正好,我有两样东西交予你。”

    空空桌案上置着玉龙笛, 玉龙笛压着有一封刚写就的信。

    信上仅写着四字弘法入灭, 毁去玉龙笛,疫病尽去。

    师父将其堪堪一折, 连同玉龙笛一齐交予巴瑞瑛, 似乎并不避忌。然后说道, “待贫僧离去, 便将这笛子还给他。”

    而后师父又望向窗外, 笑着说, “若贫僧没能走出这云台山, 还烦请施主将贫僧尸骨焚毁,过后将这信送往青城仙都, 给江宗主。”

    巴瑞瑛不解“这是何意”

    师父道,“如今无事可做, 是该回去了。只此一件请托, 还望施主务必答应。”

    巴瑞瑛面露犹疑, “可大师非得回去么”

    师父呵呵笑道,“贫僧在这山中,已耽搁太多时日,独独放不下我那两个泼猴似的徒弟。两人在一块,成天打架,不知惹出什么祸事来。贫僧也想长久地待在这山中。这里的八月瓜多甜啊。这儿的茶胆、广菜、刺儿菜,拿水一滚,撒些小盐粒红椒碎,扮了醋吃,多好吃啊。呵呵,比贫僧那山上不知强了多少。”

    巴瑞瑛道,“既然师父喜欢在这山中,不如便将两个弟子接过来”

    师父负着手,笑着摇摇头,“不可。那两个,一个天资聪颖,却毛毛躁躁;一个外宽内明,却半点武功不会。入这山头,倒不好玩了。”

    巴瑞瑛道,“也是。你大徒弟,很有些名气。若是让她进山来,那孽障不知要打什么歪主意”

    她自知失言,便由此打住。

    叶玉棠留心师父神色,不由恍然大悟。

    原来是师父早就疑心巴献玉意图加害自己,故当初死活不肯让自己随他一同前来一心岭。

    可是师父武功大成、收发自如深不可测,却信守诺言不曾动用,除却金刚不坏之身,几近手无寸铁,如何确保巴献玉不会加害于自己

    果不其然,巴瑞瑛接着说道,“原先听闻大师与他同在此寨中,我还担心他将神仙骨的主意打到大师身上。没了玉龙笛,他看起来倒是乖了不少。如今将玉龙笛还给他,我仍有些担心。”

    师父呵呵笑道,“宝器能救人亦能害人,全凭使用者一己善恶。”

    巴瑞瑛道,“可他真的放下屠刀,一心向善了么那孽障,近来看起来是乖巧不少。难得大师说话他能听得进去,若大师一走,不定他会惹出什么事端还有,他近又炼得一具神仙骨,若无人管束,倘或一时来了兴致,不知又要拿去坑害哪位武功高手。不如大师临行之前,将玉龙笛连同他正在炼制的神仙骨一并毁去,以防万一”

    师父道,“屠刀在心间,不在手上。玉龙笛可毁,神仙骨可毁,心魔却难毁。”

    她心中似乎有什么事不吐不快,犹豫再三,仍还是说,“他作为小儿子,从小疏于管教,却又备受宠爱,成了这样的人,我们族人多少也有责任。小时候还算乖巧漂亮,很招人喜欢。年岁渐长,慢慢就有些乖戾,也就只对他所不了解的事物,仍能抱有几分敬畏。十岁那年,族中无人能教导他,便只好将早已出世云游、年高德劭的老蛊师请回来教他。不及课业讲罢,老蛊医猝然离世。他抱着老人尸身不肯撒手,也不许旁人下葬若是让他知道大师要走,定不知会怎么发疯。”

    师父呵呵笑道,“贫僧和他还算有缘,若也有份,倒也乐意再多得一名弟子。”

    巴瑞瑛道,“大师打算哪日离去”

    师父道,“明日午后再走吧。夏日里,山果儿正甜呢,贫僧今夜仍想再多尝几口。”

    巴瑞瑛想了想,道,“大师若执意要走,那便不要叫他知道,省得闹起来没个安生。”

    师父道,“倒也无妨。万事万物,有缘萍聚,亦终有一别,本无需挂怀。”

    巴瑞瑛思来想去,与萍月仍决定不将此事告知巴献玉。

    大暑那日夜里,一切也如往常。夏至时拿剌梨果酿的酒可以喝了,萍月开了两大缸子出来,众人皆喝的酩酊大醉。

    萍月心中记挂着师父要走的事,唯恐节外生枝,时不时留神着巴献玉。

    到底是少年人心性,一时贪杯,喝的两颊红红,几近醉倒在地,对旁的事到底也无所察觉。

    师父手捧着酸黄泡煮的茶,见众人喝的高兴,笑眯眯地说,“若我那大徒弟在,今夜定也很玩的很开心。”

    萍月默默记在心头,待众人歇宿散去,自又下地窖,拎了坛小小的剌梨酒放在师父窗沿上。

    大暑过后,天气渐渐潮湿。山中虽凉爽,却也耐不住溽暑天气的闷热难当。众人瞌睡连天,蛇人虽觉热晒,湿气席卷过来,反倒觉得周身爽利,肌肤起鳞也消解不少。

    日晒当头,本该是夜郎寨中最寂静的时候。

    这日午后,众人坐在穿堂风最盛的雨亭中纳凉。

    巴献玉宿醉过后,又加之天热贪睡,睡到日头西晒也没起床来,素来最爱惜的玉兰树晒蔫了叶子没去理会。

    只有萍月随巴瑞瑛在火塘畔煮伏茶,煮的满亭皆是一股草药清甜。凉好第一碗,巴瑞瑛和萍月一齐端去送给师父,趁着众人不留神,悄悄地给师父践行。

    师父将那清凉茶碗拿在手中瞧了瞧,随后摇摇头,笑了,仰头饮尽。

    尔后左手挂着包袱,右手拎着萍月剌梨子酒,与戴着幕篱的少女与妇人在大太阳底下静悄悄走出寨子。

    下得几级阶梯,便听得背后脚步急急。

    少年人远远一声“大师”

    此人将将睡醒,衣冠不整,睡眼惺忪。虽只着了双草履,却脚步飞快,神色慌乱。

    一边跑一边急迫高喊“大师,等等我大师”

    师父闻声回头。

    萍月与巴瑞瑛脚步一顿,皆是面面相觑还是被他发现了。

    巴献玉追到师父,微微俯身,“大师要去哪里为何不告而别”

    师父道,“贫僧已叨扰三月有余,是时候回去中原了。”

    巴献玉道,“我才刚学完心经坛经金刚经,尚还不曾学华严经,大藏经,大悲神咒与阿弥陀佛经”

    师父呵呵笑道,“不打紧。我那大徒弟习了六七年,仍连心经都不曾学懂。”

    巴献玉又道,“可是大师不是要我放下屠刀吗可我心中还有诸多恨与怨不曾化解”

    他说得着急,低头喘了口气,再一抬头,眼中盈泪,有些委屈道,“是我表现得不够好吗哪里不好我改就是了”

    师父叹口气道,“并无不好。”

    巴献玉慌乱之中急急思索,“我没再伤过人,也没再起过坏心思,我发誓。我知道你们都以为我将神仙骨的主意打到大师头上,可我出寨这么长时间,始终也没回西江寨去再瞧过一眼。还有,还有,我并非没有去想如何让蛇人活下来,如何让萍月活下来。只是这种无聊的琐事,我懒得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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