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莘莘的话很快应验。

    在她送衣服后的第三天,寒流骤然而至。

    那日刚好是休沐, 谢栩没有去官署, 坐在窗台看书。

    屋内燃了炭火也无甚作用, 寒风透窗而入,卷起屋外枯叶, 凉意如削薄的刀刃, 刮过肌肤再入骨髓, 小书童裹着厚棉袄仍忍不住搓手。

    谢栩坐在案前,表情如常,翻书的指尖却是冷的, 他喊道“谢竹,再拿件披风来。”

    小书童“哦”了一声,转身找衣物,等到谢栩肩上一暖,发现小书童加在自己身上的不是披风, 而是件极为古怪的衣物。

    蓬松, 绵软, 轻薄“这什么”谢栩问。

    “就是加油君送的那件啊。”小书童说“不是我违抗您的命令, 是这天太冷, 衣服晒了好些天干不了, 您那些披风外衣都没干呢,我只能把加油君的拿来。”

    嗯, 真不好干, 小书童将衣服洗完晾上去后一天泼好几回水, 能干吗

    为了主子穿上加油君的衣服,用心良苦啊。

    谢栩大概是信了小书童的话,默然一阵,勉强将衣物披到身上。

    这一披,不由多看了那衣物一眼。

    也不知是何种衣料制作,看起来颇为纤薄,跟寻常厚重的棉衣或皮裘不同,同时极为柔软蓬松,搭在身上,云朵般,没有重量似的。

    就这轻飘飘的衣物,能保暖

    谢栩半信半疑,便连小书童也怀疑自己的选择是不是正确。万一不暖和,将主子冻着了咋办

    不想谢栩坐了一会后,便觉得浑身发热,那衣料里头不知塞了什么填充物,对内锁住了身体的暖意,对外亦极是扛风,纵然屋外再大的冷意,也漏不进来,竟比

    棉服皮裘更为暖和。

    饶是谢栩再沉稳的个性,也忍不住摸了摸身上的衣料。

    如果顾莘莘在这,她会介绍说“此衣名为羽绒服。”

    来自现代工艺的羽绒服。

    不过顾莘莘只做了三件,尚未大批量生产,因为生产工艺相比雪纺布料更复杂,是以顾莘莘不打算大批量生产,限量款,只供给上层阶级,卖贵点好赚钱。

    好,镜头拉回。

    小书童见瞧主子的反应,也过来摸了摸,发觉里头极热乎后,喜滋滋道“我就说加油君的东西不简单,幸亏我拿了有这衣裳也好,到了年关进宫赴宴,主子就穿这身吧。”

    谢栩“进宫得穿朝服。”

    小书童“那好吧。”

    进宫赴宴的日子很快来到。

    谢栩隶属廷尉,跟各位同僚及直系上司廷尉卿一道进宫。

    过程原本很平静,直到在官署门口遇到王从励,王从励无官职在身,没有资格入宫宴,他恨恨看了谢栩一眼,碍着叔叔在场,不敢说什么,心有不甘地走了。

    王大人看着侄儿的背影,对谢栩说“罢了,别跟他一般见识。”

    谢栩颔首“是。”

    一行人乘坐官署马车,很快抵达皇城。

    城内是不允许骑乘或坐马车的,一群人到门外下了马车,按令牌进入。

    众人举目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正红朱漆门,一线金色琉璃瓦,守卫们肃穆端立。高墙往后,便是宫殿高耸,气质巍峨,重楼叠列,阔达恢弘,日头照映高低起伏的建筑群之上,打出一片粲然金光,飞檐上的龙活灵活现,与那天上的霞云交织缠绕。当真是应了孔雀台赋的那句俯皇都之宏丽兮,瞰云霞之浮动。

    谢栩看向那高耸的殿宇,如果不是这次宫宴,他来皇城的次数屈指可数。

    京城里大小官无数,像他这种微末的六品属官,是没有资格上朝的,上一次他来皇城,是在京都踩踏事件中立功,特意被皇帝宣进殿表彰,后来便再没来过。眼下是第二次,托官署的福,与各位廷尉同僚一道进宫赴宴。

    一侧王大人知道徒弟来的少,提醒谢栩,“往这边走。”边走边说“你还年轻,以后来这的机会多得是。”

    谢栩颔首,谢过王大人鼓励。

    沿着城门往里,皇城内场地更为广硕,宫殿建筑近看金碧辉煌,翘檐转角,雕栏画柱。

    大宴群臣的地方在宣华殿,进入后更觉殿堂宏伟,华美无比,重重帷帘之后,檀木为梁,白玉作砖,盘龙抱柱,琉璃为灯,深幽的龙涎香自香炉里袅袅而出,显尽皇家气派。而正中间大殿,就宴席主场。

    廷尉司一行官员抵达时,宴席成群的快坐满了。

    王大人是陛下面前的红人,一进场便被几个老臣拉到一边畅饮,而谢栩随着廷尉司其他人员找了个稍远的位置落座。

    很快,宴席的主角皇帝皇后到场。

    皇帝正值壮年,三十六七岁,身材适中,着明黄九龙朝服,戴南珠金冠,面容天庭饱满下颚圆润,坐在金漆雕龙座上,与群臣交谈融洽,不时报以微笑,看起来是个仁君。皇后保养得当,生得端庄大气,头戴衔珠凤冠,指间涂以朱红丹蔻,倚坐在凤座上,仪态万千,十分配她国母的身份。

    而皇帝皇后身边,分别端坐着大皇子二皇子、长乐公主及周贵妃,皇室重要角色都来齐了,场面更加热闹。

    年关宫宴便是皇帝犒赏臣子之意,感谢群臣这一年不辞劳苦为国奉献。皇帝举杯道“来,今日我们君臣同欢,大家都喝个痛快”

    众臣齐呼万岁,举杯回应,气氛比往日上朝要轻松得多。

    为了衬景,宴会上自有舞乐,鸣钟击鼓,丝竹悦耳,一群窈窕的身影翩翩而出,领舞的竟是御史大夫裴景深的千金裴娇娥。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时下贵族女子通文墨,懂才艺也是一种风尚,御史千金能在殿前献舞,乃是殊荣。

    况且,这裴娇娥的身份可不一般,除了是官宦千金,据说二皇子对她一往情深,陛下跟皇后也允了,怕是再过不久,便要得封皇子妃。难怪裴大人看着女儿的眼神,隐透骄傲。

    而裴娇娥的舞显然是受了前人的霓裳羽衣舞的影响,舞服用五色羽点缀,头饰亦是翎羽制成,纤细腰身珊瑚玉石等环佩流苏,而裴娇娥生得眉黛有姿,眼波含情,额点花钿,舞起来体态飘逸,羽衣翩跹,环佩叮当,十分赏心悦目,倒真映衬了那两句“千舞万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虹舞”、“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瑚。”

    场下群臣不禁叫好,向着裴御史的夸赞声不绝。

    高台之上,大皇子面上挂笑,不时陪着父皇与台下臣子举杯,他的生母,皇后娘娘慈爱地看着儿子与群臣的互动。

    另一边二皇子本来也在敬酒,等到舞乐响起后,便转去看那丽人的身姿,十分投入,坐实了他对裴千金的一番痴情。

    二皇子的生母是周贵妃,看得出来,周贵妃对出身一品大员,御史大夫的儿媳极为满意,对她的舞姿不时捧场微笑。

    上座皇帝亦是微笑,跟群臣谈笑风生,只是不经意间,他目光缓缓从殿中央的舞池转开,移到了正殿右侧。

    今日不仅群臣赴宴,命妇女眷们亦是同道而来,碍着男女不同席的礼规,大臣们在宣华殿正中,女眷们在偏殿,中间隔了道帘子。

    那帘子材质偏薄,并不能完全遮住视线,皇帝的视线落到帘后。

    女眷正中,一个美妇人端坐一隅,正与邻座的女眷交谈,她低头浅笑,睫毛纤长,风姿楚楚,侧颜般般入画,虽嫁做人妇,却仍美得让人心神悸动,满场无数女眷,纵然是青春少艾者,也无一人能压住她的风采,便连宴席上座的皇后亦尤之不及。

    正是宋夫人。

    皇帝的眼神停留了片刻,而宋夫人察觉有人留意自己,抬起头,跟皇帝的视线一撞,彼此对视一眼后,宋夫人扭过了头去。

    皇帝眼神复杂,渐渐将视线收回。

    而这一幕被皇后收入眼中,皇后神色凝重,静默着,继续观舞去了。

    毕竟是宫宴,皇帝很快转了心绪,让人满上酒杯,端下去与群臣同饮。

    这一刻的天子,走下高高金銮殿,挨桌与臣子把酒言欢,像这世间再寻常不过的东道主,没有迫人的威压,平易近人。两个皇子则跟在父皇身后。

    很快到了谢栩这一桌,皇帝竟还喊出了他的名字,“谢栩”

    皇帝眼下的心思有些复杂,他跟谢栩,其实不仅是见过几次面的君臣关系,谢栩的父亲乃是朝廷亲封的平南侯,只是人在战役中失去了下落。虽说那一仗是输了,但与大陈朝自身兵力孱弱也有关系,谢父算是为朝中尽了力。若日后确认人真的没了,他还得封谢栩为世袭的平南侯。

    是以,皇帝看谢栩的心情,有些像看着故人之子、旧部之后,他拍拍谢栩的肩,“小子,下次上朝跟着王大人一起来。”

    谢栩微怔,廷尉卿王大人在旁道“还不谢恩。”

    皇帝的意思,就是给了谢栩上朝的资格,要知道,寻常六品微末官员,不一定人人都能进金銮殿。

    当然,皇帝不全是看故人的面子,谢栩本身就有才干,先头立了功,后头进入廷尉,据说表现极为出色,廷尉杂务诸多,但他能极快上手,为人又聪慧好学,就连鲜少夸人的王大人都对他赞誉有加,实乃年轻一辈里的佼佼者。皇帝给他进朝的资格,虽说官低一时参与不了朝政,但在旁听朝言,知时政,也是一种栽培。

    谢栩忙谢恩“谢陛下隆恩。”

    皇帝微笑,“谢朕的话,就好好干,你们这辈的年轻人啊,就数你跟宋家小子最出挑”

    说到这他左右一寻,“咦,说到宋家小子,宋儿郎呢明睿明睿”

    宋明睿就是宋致,皇帝直呼表字可见亲厚,宋致正与父亲同席,向几位长辈敬酒,闻言他迅速到皇帝面前,“陛下,明睿在。”

    他没有自称微臣,而以表字相称,可见与皇帝的亲昵,皇帝更是毫无避讳地抚了抚宋致的头,“干什么去了,今儿高兴,也不陪朕喝一杯。”若说对谢栩已是厚爱,那对宋致,便是更为亲昵的宠爱,看宋致的目光,不亚于自己最亲的子侄。

    两个皇子脸色有些古怪,都瞟了宋致一眼,然后化作场面上亲和的笑。

    这时一个少年举杯闯入,“表叔您说年轻一辈的就谢大人跟宋致出挑,您将侄儿至于何地,侄儿心痛”

    敢这般大胆的人自然是小爵爷凌封,凌封今儿是跟着长公主一起来的,皇帝素来对长公主这个姑母敬重有加,对姑母的心肝宝贝外孙自是照拂。当下便对凌封道“你这小泼猴,还好意思插嘴,平日少给朕找麻烦,朕就阿弥陀佛了”

    戏谑之言让全场大笑。

    气氛因此而更加活络,此后,丝竹喧哗,舞步飞旋,觥筹交错,宾主相欢,又是一轮热闹。

    天未完全黑透之时,谢栩从大殿里出来。

    殿内固然热闹,但人多喧哗,酒意四涌,空气滞闷,谢栩出来透口气。

    天色将晚未晚,黄昏之下的皇城,如一只巨兽,静静匍匐在光影之中。天际潋滟的霞光映衬下,显出别样的壮丽,让人不由想用目光探一探它的瑰丽。

    古来皇城分为前朝与后宫,后宫臣子不可逾越,谢栩心知肚明,便在前朝的殿宇前走一走,领略这巍峨的风采。

    不知何时,一个身影出现在身后。

    似乎是跟着谢栩出来,褪去那身霓虹羽衣,一袭长裙逶迤,薄粉敷面,倒越显琼姿花貌,姿丽天成,正是方才大殿里献舞的裴娇娥。

    见被谢栩发觉,裴娇娥步伐一顿,却还是上前,姿态楚楚行过礼“谢大人。”

    谢栩先是微怔,然后端详裴娇娥,倒不是他有心端详,裴娇娥献舞时穿着是舞衣,且妆容较浓,这会换了日常的衣裙,再将妆容换成淡一点的的桃花妆,模样自然不同。

    不过裴娇娥本就貌美,无论浓妆淡妆,皆能驾驭得恰到好处。若说上一辈的京都第一美人是宋夫人,那这一辈的京城第一名媛,便是裴娇娥。

    裴娇娥不知为了何事追出来,但毕竟是女子,站在谢栩面前,一双眸子注视着谢栩,娇羞,又像在期待着什么。

    “裴小姐”谢栩认出了她,客气道“是有何事”

    “无事,只是跟谢大人巧遇罢了”裴娇娥摇头,有些紧张,浑然不像方才那大殿里毫不怯场献舞的御史千金,手紧攥着帕子,眼里甚至透出欣喜来,像是没话找话说“谢大人宴席吃得好么”

    这一刻,身为直男的权臣大人是看不懂裴娇娥那眼神的,只淡淡颔首道“尚可。”

    男女有别,瓜田李下,且裴娇娥还是二皇子看中的人,谢栩的步伐往后退了几步,拉开两人距离,“裴小姐,谢栩还有事,先行告辞。”

    再不管裴娇娥的反应,径自往前走去。

    而他走了后,裴娇娥还站在原地,痴痴看着,眼神悲喜交加。

    倒是裴娇娥的丫鬟找来,拉了下她衣袖,“小姐,让奴婢好找,您怎么在这”

    裴娇娥这才回过神。

    而那丫鬟瞅着裴娇娥的神态,道“咦,那不是谢大人吗您出来是看他的可别,万一被二皇子知道就不好了”

    “再说了,那谢大人不过是个微末的属官,一没背景二无权势,有什么值得您看的”

    裴娇娥这时已冷了脸,“说够了没有。”

    “好好。”丫鬟住嘴,“咱回去吧,外头风大,万一吹着您就不好了。”

    谢栩那边,走到了出宫的路上。

    按大陈朝的宴席,为了让君臣尽欢,可以从晌午开席一直吃到夜里。

    不饮酒者吃得快,吃完自可退席,回家开启年关休沐的假期,贪酒者则可留在宫中继续吃喝,到把酒言欢醉够为止。

    谢栩不喝酒,自然退席早,方才跟裴娇娥别过后,他便打算离宫。

    小书童站在他身后,今日赴宴,各臣子或女眷都可带一些家仆,以备不时之需。

    谢家主仆两出了宫,上了回宅子的马车。马车可不是空的,还摆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

    这可是陛下亲赏的。

    每年宫宴,皇帝皇后会在散席后向臣子送些心意,官员们多是文房四宝或名品字画之类,若是官员有家室,或携带女眷,皇后还会以自己的名义,赏些珠宝首饰或绫罗布匹之类,以示恩宠。

    眼下,谢栩的面前,就摆着套极好的笔墨纸砚,俱是市面上千金难求的,陛下赏了谢栩,可见厚爱。

    小书童今日能进宫,本就兴奋,看着御赐之物,拿起这个,又翻看那个,十分稀罕。

    看了会他说“可惜主子没有女眷,我看皇后娘娘那边赏赐也很丰富,除了绫罗绸缎,还有珠钗镯子之类,若是也给您几件,咱们就可以送加油君了。”

    加油君谢栩斜睨小书童一眼,“关她何事。”

    小书童又道“我听阿翠说,正月初十,是加油君的生辰。”

    谢栩再次道“关我何事。”

    小书童“”

    主子真是凭实力单身。

    街道相隔的城南,宋致亦在回府的路上。

    宋大人深受陛下恩宠,还留在殿里陪皇帝畅饮,宋夫人则是被女眷们留住,还在叙话呢。

    宋致先行回来,公主府跟宋府位置接近,凌封坐着宋家的马车一道回。

    宋家马车里同样堆着各种赏赐,宋府是朝中红人,赏赐之物自是谢栩的数倍。文房四宝就不提了,名家诗画,孤本手册,皇后娘娘还赏了好些整套的珠宝头面,珍稀布帛,另有边关进贡的雪狐皮裘,据说只有三套,一套归了皇后,一套归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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