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晚膳便用的悄无生气,楚倾食不知味,虞锦总在好奇侧殿里那两位怎么样,也用得心不在焉。

    亏得旁边有侍膳的宫人不时为她夹菜,她稀里糊涂地吃着,不知不觉倒也就吃饱了,只是完全不记得自己都吃了什么罢了。

    几是在她搁下筷子准备漱口的同时,楚倾就又开了口“臣告退。”

    虞锦这才将飘在侧殿的心思收回来,瞧瞧他“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他确是一贯风轻云淡话不多,但现下这么一顿饭用完,她隐隐觉得他似乎比平日更沉闷了些。

    他却一哂“没有。”顿了顿,又说,“只是还有些大选的安排,臣还没来得及过目。”

    “哦。”虞锦了然地点点头,有些疑色,但也接受了这说法,“那你去吧。也不必太急,还有好些日子呢。今天忙了大半日,不妨早些歇着。”

    “谢陛下。”楚倾十分客气地道了声谢,便向殿外退去。外面的天色已半黑,他让宫人退远了些,径自安静地走着。

    现在这算怎么回事。

    她恨楚家,但总算不在为家中的事迁怒他了,也并未像宫中传言的那样看向楚休。

    可她她对他

    她竟存有那种想法。

    她的那些想法若放在三年前刚成婚时,他会觉得理所当然。可现下经过了那么多事,他已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的“企图”。

    况且,他也实在不知她究竟是怎么想的。若说她想她想与他一享床笫之欢,一道旨意召他进寝殿便是。

    却又不见她提。

    鸾栖殿里,内殿的膳撤出去时,侧殿的门也打开了。

    二人一道从侧殿走出,虞锦刚要开口问问怎么样,视线与虞珀一处,下意识地闭了口。

    她发现虞珀眼底,有光。

    这是看上了啊

    那还是单独问比较好。

    都没看上没关系,都看上了也没关系。万一一个觉得行一个觉得不行,当面问就尴尬了。

    虞锦便招呼虞珀进了寝殿,刚追问两句,虞珀的脸就红透了。

    她不好意思明说喜不喜欢,局促了半天,憋出一句“陛下跟前的人,自是好的。”

    行。

    虞锦莞尔“朕心里有数了。天色不早,你回吧。”

    虞珀便施礼告退,虞锦又召了邺风进来,问他“你觉得这宁王世女如何”

    邺风没有半分犹豫“下奴不喜欢。”

    “”虞锦稍稍滞了一下。

    看看他冷淡的神情,她又试着劝道“真的是不喜欢还是暂时没什么感觉她可看上你了,你要是”

    邺风垂眸跪地“下奴无意与她成婚,陛下若不高兴,下奴听陛下发落。”

    言下之意,我宁死不屈。

    虞锦不由一懵。毕竟邺风不是楚倾,楚倾脾气一贯很硬,若跟她来这一出她也不会意外。但邺风平日里都和和气气,这话简直不像他会说出来了。

    哑了哑,虞锦伸手扶他“也不至于。朕不是事先说了,你不愿意朕不逼你。”

    “只不过”她恳切道,“这可不论怎么看都是门好亲事。”

    对方论身份很够,又喜欢他。单凭这两条,放在这个不讲究自由恋爱的年代都已经是绝好的姻缘了。

    况且虞锦更还清楚虞珀前途光明。站在这些客观因素的角度讲,邺风这样简单粗暴地拒绝总归有点可惜。

    无奈邺风态度坚定“下奴无心与此。”

    “好吧。”虞锦只得做了罢。

    她若只是个土生土长的皇帝,她可以为了宗室逼婚。可现在,二十一世纪带回来的价值观不允许她那么做。

    “这事随你了。”她无奈轻叹,“朕会再安排人给宁王世女见见,跟你没关系了。但你若什么时候有了心上人,可要及时告诉朕。”

    邺风短暂地沉默了一下,点了头“谢陛下。”

    寿安宫里,舅甥两个沉默地用完一顿晚膳,方贵太君屏退了宫人,锁眉深思良久,终是一叹“近来倒是听宫里都在说陛下待元君好了,我还不信,想不到今日会是这样。”

    方云书默了片刻“我倒觉得不是因为元君。”

    方贵太君眉心一搐,抬眸看了看他“什么意思”

    “舅舅,您想想。”方云书哑笑,“陛下对元君的看法是说能改就能改的么从前元君在宫里过的是什么日子、腊月里还出了什么事,满宫里没人不知道。那显然不是能轻易翻过去的怨恨,如何会突然轻拿轻放”

    这些,方贵太君倒也不是没想过。

    人对人看法的改变,大多是一步步来的。譬如女皇从前能让元君在冰天里一跪一夜,如今变成懒得理他但也不为难他,那倒正常。

    “一步到位”成会为他驳旁人的面子,可就太奇怪了。

    况且元君平日又都在宫里,看着也做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让女皇的看法大为转变啊。

    方云书又续道“依我看,倒是那关于楚休的传言更可信些。”

    方贵太君眉头锁得更深了“怎么说”

    “你就想想,陛下对元君转了态度,是不是从把楚休调去鸾栖殿开始的”方云书笑音发冷,“如今元君都回德仪殿了,他还在御前侍奉若说陛下是为元君高抬贵手放过了他,您觉得合理吗”

    若说是为元君高抬贵手放过了楚休,便合该让楚休跟着元君回德仪殿去。

    现下这样,看着倒更像是,陛下为了楚休放过了元君。

    他这般一说,方贵太君倒也觉得颇有几分道理。

    楚休年纪是小了些,但陛下总归年纪也不大,与楚休不过相差三四岁,喜欢楚休也不是多令人意外的事。

    “若是这样”方贵太君斟酌须臾,淡声,“倒好办了。”

    方云书颔首不严。

    他自知舅舅是什么意思元君从前再如何为陛下所不喜,也还是元君。

    楚休就不同了。

    楚休是个宫奴,且还不同于邺风这样正常入宫的良家公子,而是正经没入奴籍的,在宫里就不算个人。

    死了也不值什么。

    趁着他还没得封,不明不白地没了,陛下就是喜欢他也不好大动干戈地追究。

    等过一阵子,陛下自会忘了他,也就自能再看到别人的好处了。不论她喜欢谁,都好过楚休。

    这宫里,由不得楚家人再出头了。

    鸾栖殿,虞锦沐浴更衣后就上了床,却因为说媒失败睡不着,翻来覆去半晌之后,唤人取了奏章进来。

    正好,吴芷昨日恰有新的奏章呈进来,她还没来得及看。

    吴芷在奏章里说,附近几个村子的情形都已经摸清楚了,大约是因为地方偏僻的缘故,情形比陛下所想还要糟糕些识字的人连一两成都没有。

    其中最严重的的一村,男女老幼共一百二十号人,就两个人认字。平时迫不得已要写书信的时候都要托帮着代为执笔,有信回过来,也得让她们帮着读。

    吴芷已向村中转达了皇令要他们识字的意思,百姓莫敢不从,但私下里,犹能品到几许嗤之以鼻。

    有年轻人说,读书识字有什么用,有那闲工夫不如多种点庄稼来得实在。

    有老年人道,读书识字实无必要他们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不也活到了这个岁数

    吴芷为此气得够呛,觉得这些人鼠目寸光,在奏章中都多有几分忍不住的气愤,可想而知身在那里更没少发火。

    虞锦反倒对此并不意外。

    “读书无用论”这种东西,在二十一世纪都还活着呢。上微博一刷,总会有人侃侃而谈,说些什么“你们读大学有什么用,还没我搬砖挣得多”之类的话。

    冷静下来想,你还不能完全说这些人不对。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人类的发展就是这样的,有人拼脑力有人拼体力,站在个体角度说,拼体力的人确实未必比拼脑力的过得差。

    她派吴芷出去,也不是为了与这些人争对错。而是要站在一个跟为宏观角度去看,为了长远发展把这事办妥就行。

    硬去和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乡民说道理,现下是说不通的。不是吴芷的学识不行,而是她与这些乡民根本没在一个世界里,互相都没有同理心。

    所以大道理现在不必多提,用些接地气的方法让他们接受这件事、不抵触地好好开始学就可以了。

    开头的一两带或许学得勉强,往后慢慢尝到了读书的带来的生活便利,后面自然就更容易推行。

    所谓润物细无声。

    虞锦边先在奏章里宽慰了吴芷几句,让她不必与这些闲话较真。接着复又提笔蘸墨,将自己的想法一一写下

    “扫盲班”;

    “义务教育”;

    “从娃娃抓起”;

    “积分奖励制”。

    她突然怀疑老天让她投胎十七年又把她搞回来,是把未来世界当成治国培训班让她补课去了。

    天明时分,御前宫人们照例是在女皇去鸾政殿上朝时轮值。

    楚休打着哈欠往殿后走,快到院门口时被个遥遥赶来的宫人拦住“哎,楚休”

    “嗯”他睡眼惺忪地偏头,那人道“花房那边有新的花要送来,人手不够,你去搭把手,帮着搬两趟。”

    “哦。”他迷迷瞪瞪地一应,那人又急匆匆往院子里去了“你快去吧,我再喊几个人。”

    楚休只得提一提精神,往花房去。

    花房位处御花园北侧,要经过一片太液池支流汇成的小湖,小湖不宽,上有石桥,过了桥便到了。

    楚休困得脑子发木,一路上哈欠连天,走得也不快。过石桥时隐隐约约地听到脚步声也没理会,忽闻有人一喊“楚休”

    楚休回头,就见一物猛地袭至眼前

    他不太真切地感觉头上一痛,痛感一直震到脖子,继而不知怎的已置身水中。

    再往后,他就没太多意识了。只觉湖水大口大口地灌进喉咙里,很快撑得腹中发胀,五脏六腑都被胀得不适。

    鸾政殿,虞锦下朝出来的时候心里有点冒火。

    需要“教育经费”这事,她过年时就与户部说了,户部当时答应得很好,现下要动这钱了,户部竟开始砍价

    这原本倒也是个常规操作,在国库空虚之时银子必须省着花,皇帝一时兴起户部也给钱会很危险。但现下这个年月,虞锦就算上辈子许多事做得不够好,也很清楚这时候是不缺钱的。

    万里江山一片大好,每年的各地税收、番邦供银,还有由朝廷主导的各种贸易,全是白花花的银子放在那里。

    所以户部不肯给钱的原因她倒也明白“义务教育”这种理念放在这会儿太标新立异了,户部觉得她在瞎花钱。

    但虞锦真真切切看到过教育水平提高带来的好处,自然不会退让。再说,现下正值太平盛世国库充裕的时候不推行教育什么时候推行教育战火纷飞民不聊生的时候吗

    开玩笑。

    这个时候天时地利人和,这事非办起来不可。

    于是女皇的态度异常坚定,加上这会儿大应皇权稳固,即便她还年轻,说话也仍分量不轻。户部见她心意坚决,也就不说什么了,户部尚书边是私心里仍觉得她在瞎折腾,一边迫于她的淫威答应给钱。

    入了殿,虞锦着人上了盏清茶,平心静气。

    宫人们都已得了邺风指点,知道陛下上朝时与户部起了争执,眼下不免余怒未消,都侍奉得极为小心,一个个都尽量假装自己不存在。

    这样的氛围,行至门口原要禀话的人抬头一扫也懂了,目光就落到了邺风身上。

    邺风会意,悄无声息地出殿,三言两语地将事情问清,又折回殿里。

    行至女皇身边,他轻声开口“陛下。”

    “嗯”虞锦看着奏章,缓了缓才将思绪拉回,抬眼看他,“怎么了”

    “御花园那边”邺风的面色透着不安。

    这样的神情鲜少在他禀话时出现,他见过不少大风大浪,无关自身之事大多已不足以让他挂心。

    这回他却如鲠在喉,滞声好生缓了口气,才继续说下去“御花园那边出事了。”

    “楚休,落水了。”

    “什么”虞锦大惊失色。

    邺风忙续道“索性发现及时,已救上来了。”

    虞锦又问“人呢”

    邺风说“御花园离德仪殿近些,便先送去了德仪殿。”

    “快传太医去。”虞锦边说边往外去,“朕去看看。”

    德仪殿。

    女皇赶来时撞上的正是殿里的一片混乱,昏迷不醒地楚休躺在床上,太医一下下将他呛进去的水按出来,枕头都快被浸透了。

    虞锦无声地摆手制止了宫人们施礼,举目看去,之间楚倾立在离床榻两步远的地方,平日见不到什么情绪的脸上冷如寒潭。

    “元君。”她行上前去,他没什么反应。

    “元君”她又唤了声,他猛然回神,一揖“陛下。”

    她忽地不知该说点什么。

    问问楚休怎么样了太医也才刚开始救治,他多半也不清楚。

    宽慰他两句她知道他们兄弟情分有多深,出现这种意外,嘴皮子一碰的宽慰有什么用。

    鬼使神差地,她抬手握住他长揖间交叠而出的双手“别担心。”

    楚倾微滞,抬眼,刚好迎上她也存着惊悸的双眸。

    她的眼睛很好看,明澈动人,羽睫修长。那份惊悸让它轻轻颤着,将她一贯维持得很好的从容外表击碎了一点。

    她这样捏着他的手,他就只好维持着长揖的姿势僵在那儿,一时其实有些尴尬。

    她却没有察觉,也没松手,定定地说完了后半句话“不论怎么样,我们尽全力救他。”

    “我们”

    他思绪凝滞,手也轻轻一颤。

    她忽而回过味来,蓦地将他松开,别开脸,一声微不可寻的咳嗽。

    他收回手,目光落在地面上,沉默着也缓了会儿神才又开口“陛下坐。”

    “嗯。”她应一声,也不看他,就转身行去了罗汉床那边。

    桌上铺着纸笔,她随口要让宫人挪开,定睛倒一愣。

    他的字真好。

    字如其人,与他一样清隽俊逸。

    很快,他跟上来,径自将纸笔收了收,递给宫人拿走。

    坐到榻桌另一边,他斟酌着开口“陛下,臣觉得楚休这事,出得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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