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猝不及防,毫无戒备,登时被这道送命题砸了个正着,一时间愣了个彻底,“你你说什么”
于是方驰就又重复了一遍,音量不高,却一字一句“我问你,会不会喜欢我。”
这句林晓听清楚了,真真切切,明明白白,也正是因为句式简短清晰,所以连个会错意的可能性都没留给他。
林晓握着盲文锥的那只手渐渐握紧成拳,突如其来的紧张无措再次漫过全身,方驰抬眼看去,只见他整条手臂都在不自觉地发抖,原本柔和漂亮的下颌线条,此时几乎崩成一道凌厉的直线。
时间已到夜阑,但仍不算人静之时,可整个房间里却安静的如若无人之境,连酒店墙上挂着的静音时钟的细小声响,都成了若有似无的侵扰。
暖色灯光下,方驰素来凌厉的眉眼竟也柔和下来,他开口,带着安抚,像是不忍心吓着对方般轻柔“小林师傅,这题,到底会不会”
他藏着心思,柔中带刚,却仍是步步紧逼。
既然进了这扇门,好坏他都要一个说法,他没打算轻易放过林晓,更没打算轻易饶过自己,所以前面的一切都是铺垫,现在才正中题眼。
方驰从不是举棋不定的人,既然两人之间只剩下一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他便不在乎伸手戳破,等足耀的天光洒进来,一切无处遁形后,再看清彼此心中所想所念。
林晓双肩无声颤抖,声音也慌乱不稳,他尝试了好几次,才勉强从嗓子里挤出一道声音,又哑又干“不、不会”
“哦。”方驰点头,无所谓般接道“也不难,我教你”
林晓“”
狭路相逢,他节节溃败,根本无从招架。
方驰将手中的笔让在桌面上,起身,走到林晓面前站定,然后忽然蹲下来,在那张恨不得扎进怀里的脸上,找到他沉静漂亮却茫然无措的眼睛,“小林师傅,学不学”
距离陡然拉近,林晓背上被逼出一层薄汗,心跳如鼓,声响之大让他怀疑连挨得极近的方驰都能听见,他将头埋得更低,几乎声如蚊呐“不想学。”
不想学。
宛若三九寒天之中,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下,说不心凉是假的,但方驰脸上神色纹丝不动,身形也不动,依旧紧靠着林晓,把人往绝路上逼“为什么不学”
林晓如临深渊,胆颤惊心“学不会。”
方驰半点退路都不给他“学不会就来问我,我一遍遍教,只要你心思在我这,总有一天能领悟精髓。”
林晓暗中咬着下唇,声音抖得几乎快哭了“驰哥你、你别逼我了”
“逼你”方驰退开一步,直接坐在地毯上,目光灼灼“你扪心自问,和我黏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我对你好对你娇,你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而后忽然一笑,“千万别承认,要不就显得太假了。”
林晓几乎把下唇咬出血来,听了这话,茫然无措之中又涌上丝丝懊恼和鄙夷。
他恼方驰这样一针见血,又厌弃自己如斯懦弱虚亏。
其实用不着方驰提醒,他自己怎么会感觉不到。
一早就知道方驰待他好,且是不同于常人的好,他贪图这份无声呵护,但此时却不敢直面这背后的心意。
林晓所有的挣扎和纠结都被方驰尽收眼底,他默默凝视着林晓天人交战,半晌过后,终于给了对方一个活口。
“上午的话,我不知道你从哪开始听的,听了多少,我也不想问,但起码,现在这个时候,你得给我吃一颗定心丸。”
林晓问“你哪需要什么定心丸”
方驰自嘲一笑“怎么,面对这种事,难不成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会心里发虚我就不会吗”
林晓表示,你一副身经百战手到擒来的样子,我真的没看出来你虚在哪了。
方驰笑笑,毫不在意地将剖心给他“没有身经百战,我也大姑娘上花轿,头一次。”
林晓倏然抬起头来。
方驰说“林晓,我是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
第一次,喜欢一个人。
林晓嗓子里像是堵了半个柠檬,又酸又涩,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此时他哪像是个盲人,根本是又盲又哑,看不见也道不出,所有纷杂炽热的情绪一股脑窝在心口,又疼又麻,他从未体会过这种感受,苦也是他,甜也是他,像是被这说不清道不明的细腻情愫震撼,刹那间方寸大乱。
方驰说“所以,你得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林晓脆若蝉翼的城池已经被攻陷大半,此时委屈的眼眶发红,好半天,才勉强回答“我不知道,我、我现在心里特别乱”
“乱”方驰了然,心说,你乱就对了,不扰得你心烦意乱,怎么能听见一句实话继而轻笑道“那我帮你捋一捋。”
“你先说,你是没想过喜欢我,还是压根没想过喜欢男人”
林晓受不住他这样单刀直入,一张俊脸倏然烧红,顶着两颊滚烫的热度,好半晌,才说“后者。”
压根没想过喜欢男人。
所以方驰并不是被排外的特殊对象。
方驰暗自勾了勾嘴角,他的直觉果然很准。
直掰弯不存在的,小林师傅这就是本性还未被开掘。
既然如此,那驰哥就来上一课,亲自当他的领路人。
方驰反其道而行之“没想过喜欢同性那异性呢”
林晓抿着嘴角,不说话了。
方驰悠悠道“看来小林师傅还暗藏了心思啊怎么,向往未来娶妻生子,妻贤子孝的美好生活”
“我没”林晓声线陡然拔高,一秒之后又倏然羸弱,“我没那么想过”
什么妻贤夫旺母慈子孝,他压根就没动过那个念头
林晓喃喃,仿若自语“我我看不见啊,谁会愿意嫁给一个瞎子”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听在方驰耳中却重若千钧。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林晓眨了一下眼睛,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冲动地,想要在此刻将自己的五脏六腑完全剖开给眼前人看个清楚,让他明白自己的症结在哪里,让这个人知晓,此类顽疾,药石无医。
林晓说,他真的没想过未来那些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的事。
今时不同往日了,如今人心浮躁,早已经和师父师娘那个年代不能比。当下,就算是肢体有残的姑娘,想找的小伙子哪怕是家徒四壁也要身体康健,退一万步讲,实在难觅的话,充其量也只能接受对方和自己一样,胳膊腿的有点毛病,但是看不见,却是万万不行的。
换句话说,哪怕一人少了一条胳膊或是一条腿,但合在一起,也能念个完整的“人”。
而一个残障人士和一个视障人士,甚至是两个视障人士凑在一起过日子太难了。
生命已经如此艰辛,何必让自己苦上加苦。
林晓声音又低又轻,宛若流云一朵,滑过方驰耳畔,留下让人心悸的袅袅余音。
林晓眼眶通红,却笑了一下,笑中隐藏着曾经那些尝过的和未来那些还未曾领略过的凄苦“所以,娶个姑娘,再生个孩子,这种事,我真的想都没敢想过。”
方驰从不是悲春伤秋多愁善感的人,但在这一刻却藏不住眼中的心疼,他深深叹息,开口时,却将那些或浓或淡的情绪全部遮盖在慵懒松散的声调中。
“没想过结婚,也没想过生个孩子”
林晓咬着牙点点头。
“巧了。”方驰微微一笑,“我也没打算让你生。”
林晓“”
这他妈
画风转换的就很突然了
林晓双颊瞬间烧红,连头顶都在“滋滋”冒着无形的白烟,他呼吸急促道“你、你别瞎说”
方驰莞尔,非常懂得适可而止“好,我不乱说,不过,有一件事还是想提想你一下。”
“什么事”
方驰“终身大事不能草率,你还不到二十岁,有些事,还是可以想一想的。”
“谁说看不见就娶不到”方驰无声地勾了勾唇角,“只要你愿意,我自备嫁妆都可以,怎么样,上赶着的买卖就在面前,你娶不娶”
林晓再度无语,转而陷入了巨大的人生怀疑之中。
为什么这种他听一听都觉得脸热的话,在方驰嘴里说出来,能丝滑坦然到这个程度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就这么大吗
风轻云淡一身清朗是他,无赖散漫流氓闷骚也是他。
林晓怀疑人类物种多样性jg
“不愿意啊”方驰看着他窘看着他恼,此刻偏要再火上浇油,让这把烧在小林师傅心底的烈焰刹那间燎原滔天。
“不娶也行,那就嫁吧,反正咱俩之间没差别。”
话未说完,被架在熊熊炎火之上反复燎烤的林晓终于再按捺不住,猛然起身向前一扑,胡乱而迅速地一把捂上方驰的嘴
“别、别说了”
所有的声音都被覆在那方柔软的掌心之下,方驰安静两秒,无声地笑弯了一双桃花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