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婢女的激愤气怒, 临昌公主这时候超乎寻常的冷静。

    若她还是从前的临昌公主,这时候大概已经哭了。

    夫君离家几月,却带回来一个怀着孕的女人, 且那女人又同与自己不睦的庶妹极为相似,她非得提着剑要去取那两人性命不可

    但是现在

    无关紧要的两个人,何必为他们生气

    平白糟践了自己身子, 只会叫亲者痛仇者快。

    至于驸马带回来一个怀孕的女人, 又跟妹妹江阳公主生的相像江阳公主的夫家都不着急, 御史言官也没骂,父皇甚至不曾知晓, 她有什么好急的

    真的假不了, 假的也真不了, 她有的是时间慢慢等。

    故而临昌公主听完之后只是一笑“知道了。”便不再多问。

    婢女急得都要哭了,眼眶通红,看起来恨不能立即就杀到那双狗男女面前去给他们一刀“公主, 沈家欺人太甚别说驸马没有纳妾的例子, 就算是有,纳谁也不能纳三公主啊谁不知道她跟您处的不好”

    “还不住口”

    临昌公主神色顿变,秀眉蹙起,厉声道“谁跟你说驸马要纳三妹妹了叫皇家公主做妾,他也不怕折了他九族性命, 大秦还没亡国呢, 轮得到他们沈家如此悖逆不敬更别说三妹妹是已婚之人,你这话若是传出去了, 她还怎么做人堂堂皇室公主, 怎么可能做得出这等恬不知耻之事”

    婢女被骂的噤声, 抽泣着低头擦泪, 临昌公主见状,便温和了语气,说“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只是也不能口不择言,驸马跟三妹妹都非无礼之人,且三妹妹也已经出嫁,他们怎么可能做得出这等无耻行径”

    又吩咐左右“去驸马那儿问问,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完,便举步往正房去。

    临昌公主的奶嬷嬷何氏跟在她身边,一直都没做声,等到了内室,服侍临昌公主更换常服时,方才柔声道“公主若是有气,便同嬷嬷说一说,总憋在心里,伤的是自己身子。”

    临昌公主苦笑道“嬷嬷,我是真的没事,打从沈蔺为救江阳而放弃我那天起,我的心就死了,现在随他们怎么折腾,我都没有感觉了。”

    她将腕上镯子褪下,眸底平添了三分柔意“我只盼着明安能收收性子,别再跟父皇顶着来,小六呢,就叫她嫁个好人家,夫妻和睦顺遂。长姐如母,母后已经去了,我这个当姐姐的自然得顾看弟妹。”

    何嬷嬷心疼道“公主忘了,皇后殿下辞世惦念的不仅仅是皇长子和六公主,还有您,说过刚易折,女儿易苦,求陛下多加顾惜,别叫公主被迫长大对皇后殿下来说,皇长子跟六公主是孩子,公主您也是孩子啊”

    临昌公主想起母亲辞世前说的话,终于湿了眼眶,别过脸去拭泪,合眼道“世事哪能尽如人愿。”

    她是诸皇子公主中最年长的,又是嫡出,自然备受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正如皇后所说,这世道女儿易苦,任你婚前是天家帝女、金枝玉叶,成婚之后也得降落凡尘、柴米油盐。

    临昌公主的驸马沈蔺出自高门,钟鸣鼎食,世代簪缨,且沈家世代戍守北疆,手握军权,着实不可小觑,更不必说沈蔺本就是名闻京城的美男子,英姿勃发,渊渟岳峙。

    临昌公主在情窦初开的时候见到沈蔺,也动了心,她性情刚强激烈,敢爱敢恨,听闻沈蔺还没有定亲之后,便跑到父亲面前去请求赐婚,一是为全自己的少女情怀,二是想以此为皇长子争取一门得力姻亲。

    皇帝向来宠爱长女,也有意为皇长子铺路,考察过沈蔺之后,再跟沈家透个风,见对方也愿意,很快便下旨赐婚,到第二年春,十里红妆,将长女风风光光的嫁了出去。

    但是婚后的生活并不像临昌公主想象的那么美满。

    丈夫沉默而寡淡,即便夫妻共处之时,也很少有甜蜜私语,又因为公务繁忙,夫妻二人聚少离多。

    那时候临昌公主并没有多想,只当他是性情如此,骄傲了十几年的大公主放低姿态为他洗手作羹汤,没想到等来的不是丈夫的温情和体贴,而是来自丈夫和庶妹江阳公主的致命一击。

    彼时沈蔺在地方为官,临昌公主同行,江阳公主的舅父染病,她前往探望,途径临昌公主夫妻所在之地时停留小驻,不想却为贼人所劫。

    对方将刀刃架在她们姐妹二人脖子上,狞笑着问沈蔺“她们俩只能救一个,你选谁”

    江阳公主低头饮泣,梨花带雨,临昌公主的心绪尚且不曾从惊愕骇然之中转圜,便听沈蔺说“我选江阳”

    他选江阳

    他居然会选江阳

    一个是结发妻子,同床共枕两年有余,一个是妻子庶妹,总共只见过几面而已,生死关头,他选的居然是江阳

    被丈夫舍弃的痛苦,两年夫妻之情不值一文的冰冷顿悟,短短几瞬之间,临昌公主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何为绝望,何为死去活来。

    贼人哈哈大笑,一把将江阳公主推回,挟临昌公主上马远遁。

    她猝然回首,便见庶妹扑到丈夫怀里失声痛哭,他少见的变了神色,神情焦急,满目怜惜,临昌公主的眼泪,终于在这一瞬落了下来。

    侍从迅速将江阳公主接住,沈蔺终于回过神来,眸光惊痛而紧迫的看向妻子,上马去追,临昌公主余光瞥见,却没有任何感触了。

    心都死了,怎么可能还有感觉

    江阳公主拥着沈蔺痛哭失声的时候,贼人已经带着临昌公主飞马离开,最后将她救回的不是沈蔺,而是父皇赐给她的暗卫冷崇。

    临昌公主从马上摔下来,腿被摔断了,人却没有任何反应,仿佛被摔断腿的人不是自己。

    等回过神来,便见臂间披帛被撕开,整齐的缠在了断骨之处,冷崇跪在地上,为救驾来迟、冒犯公主玉体请罪。

    “你有什么错呢”

    临昌公主仿佛被绝望淹没,木然道“一意要到这儿的是江阳,舍弃我的人是驸马,你救了我,我感激都来不及,怎么会降罪”

    冷崇是个哑巴,不能说话,只是用那双黑色的眼睛看着她。

    他的瞳仁很黑,作为人间杀器,眼眸里却盛有鸽子般的温润与柔和。

    临昌公主隐忍良久,到底也没能忍住,先是小声抽泣,到最后放声大哭。

    等沈蔺率人赶到时,见到的已经是平静下来的临昌公主,她沉着脸吩咐匆忙赶来的侍从准备马车,送自己回府,不曾与沈蔺说只言片语。

    事后沈蔺到临昌公主面前解释,道是江阳公主是客,自家是主,当时实在不好弃江阳公主而选她,又说前方自己早已经安置妥当,另有扈从围追堵截,且又有暗卫配合,必然不会叫她出事。

    江阳公主被婢女搀扶着前去探望长姐,哭哭啼啼的叫长姐不要误会,说自己已经是出嫁之人,与姐夫并无什么牵连,又说正是姐夫看重姐姐,所以才会连带着看待自己这个妹妹。

    沈蔺听得皱眉,看她一眼,到底没再说话。

    彼时天色已晚,灯火幽微,临昌公主半躺在塌上,觉得自己断掉的那条腿森森的疼,她视线在沈蔺脸上扫过,又去看江阳公主,最后推说累了,眼眸一合,令人送他们出去。

    江阳公主似乎还想再说什么,看一眼沈蔺神情,没敢开口。

    沈蔺却柔和了神色,到床边落座,问妻子还疼不疼,饿不饿,是否想进些饭食。

    临昌公主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会觉得这声音如此的令人厌恶恶心。

    沈蔺还在说话,用他几乎从没有用过的柔声细语诉说着自己的关心与体贴,临昌公主听得胃部翻涌,且怒且恨,抬手一巴掌掴在他脸上,寒声道“我说累了,驸马听不懂是吗”

    公主尊贵,但沈蔺毕竟也是顶级勋贵门庭的少主,这一巴掌打过去,其余人都变了脸色。

    江阳公主嘤嘤着近前“姐姐,不怪姐夫的,你若是生气,只管朝妹妹来”

    她还没说完,后半截话就在沈蔺的冷眼中咽了回去。

    而沈蔺向来孤高,当众挨了一巴掌,也觉难堪,大抵是理亏在先,到底没有发作,嘱咐临昌公主好生歇息,这才起身离去。

    临昌公主身为嫡长公主,向来骄傲,怎么会愿意吃这种窝囊亏

    又觉得此事蹊跷,便暗中令人去查。

    不查不要紧,查过之后她才知道沈蔺与江阳公主原来早就相识,更查出今日遇见的贼人同江阳公主的乳母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

    再去想今日江阳公主要来此游玩,又因泡温泉的缘故,令暗卫不得近身,临昌公主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按理说遇上这么一桩事情,江阳公主受惊不轻,也该在这儿停歇几日的,只是不知为何,当天晚上便收拾行囊,第二日遣人前去向临昌公主辞别,动身离开。

    临昌公主听闻只是冷笑,却不置一词,沈蔺提及此事之时,更是眉毛都没动一下。

    如此过了一月,却有人前来传讯,道是江阳公主探望过其舅父之后折返回京,山路崎岖,又因连日骤雨,泥泞难行,不小心翻了车,连人带马车跌落山涧,江阳公主没死,但也丢了半条命,更要紧的是她那时候已经有了将近三个月的身孕,因为这一摔而流产。

    消息传回的时候,沈蔺正陪临昌公主用饭,闻讯当即就变了神情,“啪”的一声将筷子拍在桌上,脸色铁青“是你做的”

    临昌公主看他一眼,淡淡道“驸马说话要小心些。江阳是我的妹妹,骨肉至亲,再和睦没有的,我怎么可能会害她畜生都不会害自己的手足姐妹,我又怎么可能丧尽天良,对自己姐妹下此狠手”

    沈蔺的脸色很不好看,盯着她看了半晌,嘿然冷笑,起身离开。

    何嬷嬷见状,不禁担忧“公主”

    “随他去”

    临昌公主厉声道“沈家钟鸣鼎食,世代簪缨,可那又如何不也要向我大秦称臣,对我父皇三跪九叩他以为他是谁”

    沈蔺还未走远,听到此处身形为之一僵,旋即加快步伐,拂袖而去。

    何嬷嬷明白她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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