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为天子所知、上元宴将是陷阱一事,暗藏在了诗句之中。

    她相信薛寂能看出诗中深意,薛寂聪慧过人,幼即有神童之誉,她与他虽无交集,但闻听他不少事迹,知道他不负时人所传,若天下之才一石,襄王独占三斗。

    当慕容瑛答应将信转交给薛寂后,她犹怕他少年心性忘事,再三郑重嘱托,道一定要在上元日前,将信交到他舅舅手里。

    “一定”,其时如霜月色下,慕容瑛静静望着她道“我答应娘娘的事,一定都会做到的。”

    少年眸光坚定,她以为此事已经办妥,上元夜宴将风平浪静,却不想,那一夜盛宴过半、琴声扬起时,薛寂竟仍忽然亮起了如雪剑光。

    她不知错在了哪一步,只知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刺杀,天子早在宴殿两侧,埋伏了大量弓弩刀斧手,薛寂剑光逼向天子的一瞬,一只脚即已踏入鬼门关。

    那么,这一场已经写就败亡的刺杀,意义何在

    薛寂早与她一般,被压在天子全盘掌控的五指山下,他此刻行刺之举,在冷眼旁观的天子看来,定就像她那几年处心积虑的诱君之举,皆是荒唐可笑戏码,供他这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玩弄人心,打发闲暇而已。

    他们,都是他赫赫皇权下的蝼蚁,供他取乐消遣,一世不得翻身

    一霎那,心底涌溢的无尽绝望,连同压抑多年的悔恨与痛苦,将她全数吞没。

    她情知这痛苦绝望,将折磨她一生,而天子迫她永不能自戗的威逼,如魔咒在她耳边盘旋回响时,电光火石间,一个闪念,在那一瞬间,占据了她全部的思想。

    仍有意义,这场刺杀,可助她这不得自戗之人,去见她最想见的人。

    银白如练的雪光,逼近身前时,她侧扑过去,将这一生的爱恨纠葛,迎落在薛寂的剑光血影下。

    剑穿己身的一瞬,她听到了天子惊呼,并宴中琴弦断裂之声,她看到慕容瑛离席奔来,看到剑的主人薛寂,常年清澹无波的双眸,颤惊起微光幽闪,如海下星火。

    她应扮演一个以身护驾的贞妃形象,但那一刻,她忍不住地笑了,身前眸中隐约的微光,于眸底连成一片火海,而她意识渐涣,眼前模糊,身边的一切,都像已离她远去,她在锥心的疼痛中,倦怠地垂下了双眸。

    她不知之后发生何事,只隐约听厮杀声起。嘈杂的杀戮声中,她的双肩,在某一刻,忽被人用力攥握住,力气大的,像是要将她揉碎在他怀里。

    意识将散的她,因这痛楚,略微回神。她用尽最后的气力,抬眸看去,见人前一向风姿如玉的天子,狼狈地衣上面上沾满鲜血,如一头暴戾的疯兽,目眦欲裂,神情狰狞。

    艰难张口,她才发现自己仍是笑着的,虚弱的声音,犹带隐隐笑意,似在嘲人,“能为陛下舍身,是妾之幸,妾,先走一步了。”

    天子缓缓低首,一分分,将她笼在他的黑沉阴影里。他眸中布满血丝,眸底暗霾翻涌,似阴鸷猛兽要将她撕成千万碎片,嗓音却极冷静,字字阴寒沉哑,如噬咬着冻凝的冰血,“走,你能走去哪里,你是朕的女人,永远都是,纵是死,也逃不掉。”

    纵是贵为九五至尊,也越不过生死天堑。岂会在意天子疯言疯语,临死前最后一念,她心之所想,是她的云琅。

    人之将死的最后一瞬,她真的见到了他,就在她的身旁,是记忆中弱冠之年的模样,如日明隽,如竹清雅,是她心中,最好的云琅。

    经年肝肠寸断的蚀骨相思,瞬如海潮将她淹没,她眼中再看不到天子与这尘世种种,含笑拥抱着死亡,向那美好的幻影,伸出手去,用这一世最后的声音,欣喜唤出这世上最动听的名字

    “云琅”

    天香馆想容楼中,昏迷三日的头牌娘子,忽然惊唤着睁开眼来,同一时间,天下至尊的天子寝宫中,也有一人,从梦中骤然惊醒,他头痛欲裂,只身独坐在幽暗的榻帐内,身边衾枕空凉。

    这样的夜半惊梦,对孤坐榻上的天子慕容衍来说,早已是寻常之事,他贵为九五至尊,权控天下,但对自己的梦境,从来都是无可奈何。

    世人不知,他们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有一个关于梦的秘密,从十三岁那年开始,纠缠他已整整十三四年。

    十三四年前,皇帝尚是少年皇子,一夜雨落,幽入旖梦。梦醒后,为他收拾衾褥的侍女,悄悄红了脸颊,而那梦中情形,从那时起,一直与他长伴,时不时在幽夜里,悄悄潜入他的梦中,在他最沉沦时,化作一柄锐利的尖刀。

    梦里,总有一女子,他与她拥倒在幽暗的榻帐中,看不清她的容颜。暗色不可见,但软玉温香、酥骨销魂清晰可感,所谓一枝红艳露凝香,与她亲密无间的他,能真切地想象她在他身下,是如何媚态横生,艳冶嫣然。

    他并非痴迷女色之人,现实之中,妃嫔寥寥,纳之为固前朝,幸之,也只不过为延皇嗣而已,纵赴巫山,亦能冷静自持,可在梦中,他就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纵情沉沦于温柔乡里,难以自拔。

    那梦中女子,亦不似妃嫔矜持,动作大胆迎合,言辞极尽魅惑。许因承欢久了,她的声音微微沙哑,如醇酒醉人,每一字从朱唇逸出,皆撩起魅惑的尾音,摄魄勾魂。

    “能服侍陛下,是妾三生之幸。”

    “陛下千万不要忘了妾身,若陛下不再疼惜妾身,妾宁愿死了算了。”

    “求陛下怜爱轻些,陛下龙威,妾要受不住了。”

    一会儿是如狐妖诱人的冶浪媚语,一会儿又如天真女孩儿糯软娇言,她希求他的恩宠,夸赞他的龙威,每一字皆甜如蜜糖,可他心知是假的,梦中的他,知道她所说的每一个字、所做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假的。

    明明清楚为假,梦中的他,并不揭穿,尽情沉浸在虚幻的欢喜里。但,当他在梦中,悟得何为巫山极乐时,紧搂着他的纤柔双臂,却忽然滑了下去,她魅惑的声音,变得冰冷,他虽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可随她冷讽的嗓音,想象得到她望着他的神色,是如何冷厌无情。

    “你真是,恶心透顶。”

    他总在这一句中惊醒,如被尖刀戳透胸膛。明明这十数年间,已将这诡梦,重复做了许多次,可每次入梦,都像是第一次,都会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如刀子戳进心里。

    就像是一场无止境的刑罚,他这皇帝,可抵御尘世刀剑,但抵御不了,夜梦侵袭。

    幽夜诡梦,回回惊醒过来,他都需过上片刻功夫,才能从这梦中解脱出来,将心底因这梦泛起的烦扰迷思,慢慢压平。

    而今夜,他已强行压抑两刻时间不止,心头的烦扰迷思非但未淡,反而越发暗涌起来,在他骨血中躁动窜流着,令他愈觉坐立难安。

    不知今夜为何如此的皇帝,又坐半刻后,披衣起身,踱向殿外。起先,他只是想在夜色下随便走走,排遣心中躁涌迷思,但,渐渐走着走着,他觉得自己似乎想去哪里,想去见什么人。

    可,所谓天子,是孤家寡人,他不知自己想见谁,也不知要往哪里去,漫无目的地走在夜色中,心中迷恍,如身畔月色朦胧。

    皇帝平素事事断得清明,极少有现下迷乱之感,心中之恍惚,如大雾缓漫开来,令他行在月下,如走在缥缈梦境中,一路负手缓行,迷怔向前不停。

    原本侍随在后的内常侍傅行成,因熟知天子性情清冷,不喜侍从无故多言,而虽见天子今夜有异,但一直缄默侍行。可,眼看天子就快走出皇宫了,他终不得不出声轻唤,“陛下”

    皇帝因这一声回神,见自己已走至皇宫外围的崇天门下,负手静伫须臾后,登上门楼。

    崇天门是燕宫最壮丽的宫门,素有大燕国门之称,从上眺望,可俯瞰帝国长安万千气象。

    夜已深,白日繁华喧嚣的长安城,大都幽寂如海,零星灯火如天上疏星洒落,皇帝原不知想往何处看,后漫移目光,不自觉为其中灯光最明处吸引,指向那东南方向问道“那是何处缘何此时,仍灯火煌煌”

    傅行成随天子指向看去,恭声回道“那是平康坊地界,坊中多秦楼楚馆”

    天子未再多问,侍在一旁的傅行成,悄看天子静望那明光方向,于心中暗思天子今夜反常。如水月光,无声拂落在寂静的宫门楼上,亦拂向长安街坊,拂向大燕朝的万里江山。

    月下,多的是春夜未眠人,有正学诗文的男孩,缠着阿舅问何为“襄王有梦,神女无情”,有年轻俊美的公子,在紫薇花下,忆曲,款拂琴弦,亦有人,夜驰在千里之外的风沙之地,策马向异族险境,心却向着身后千里的长安,正夜醉在春暖香浓中的天下第一城。

    马蹄声急,而心中欲盛,他一如记事以来,执迷于城中万国衣冠拜冕琉的盛世权光,不知今夜,长安城中,有美人兮,香魂归来。

    惜之惜之,天香玉容,言之可谓倾国,但若真不慎玉殒,纵倾国倾城三千场,美人绝代,再难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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