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毅沉默,神色亦凝重起来。
“以殛天令主的性子,只怕不多时就该来寻仇了。”越无岐道,“到时,她有多少生机”
宏毅一时语塞。他虽不曾与那殛天令主交过手,但到底也有所听闻。那魔头至邪至强,更生性残忍、睚眦必报,得知有人震断了魔剑,绝没有善罢甘休的道理。一场大战,在所难免。冉悦必首当其冲,纵然灵宿宫有意相护,只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更讽刺的是,原本应该能保护她的战灵,或许反而会害了她。”越无岐轻叹了一声,“那日我救她时,看见她以铁帐诀护卫自己的战灵血肉之躯,却为已死之灵挡下伤害,这般作为何其愚蠢我原先还不解,方才听你那番话,想她是把自己的战灵当作生者来看待了。战灵无惧魔障,亦不惮生死,是我灵宿宫对抗魔物的最大优势。可只要她还持有这份愚蠢,她的战灵便什么也做不了。待到生死关头,又该如何”
眼见宏毅迟迟没有接话,越无岐也无心再往下说,只道“我本有意收她为徒,却不想她如此愚蠢且又不知上进罢了,由她自生自灭吧。”
言罢,越无岐推门往外,却见几步之遥处,站着一个少年。那少年看来不过十六,一身堇色衣衫鲜艳,看来不似旧衣,却有着几道明显的破损,更沾着几处灰渍,多少有些狼狈。与这身衣衫对比,少年的脸庞分外素净苍白,一双眸子更如冷泉般澄澈明净。他静静地看着越无岐,嘴唇轻轻一抿,似有话说,却迟迟未能开口。
越无岐略想了想,忆起了这个少年。
那“愚蠢且又不知上进”的丫头的战灵。名字,似乎是叫作“燕还”
听到此处,冉悦只觉心口一紧。辛遥师姐的确说过,小燕离开前找过宏毅。所以,就是那时遇上了越无岐然后,越无岐她
一时间,冉悦又是心疼又是愤怒,早把听到的话中透露的种种讯息抛到脑后,只颤着声音对宏毅道“越无岐为什么要对小燕说那样的话她骂我也罢了,为什么要迁怒小燕”
宏毅看着她的反应,也不敢轻易接话,只道“等等啊,镇溟坛主的确跟燕还说了话,但我觉得倒算不上迁怒。还是说,其中有什么误会”
冉悦不免疑惑,怯然问道“她不是说小燕一无是处么”
宏毅笑了出来,忙摆手道“没有的事。呃,硬要说的话,倒像是夸奖。”
“夸奖”冉悦更不解了。
宏毅想了想,确定了这一点。
那一日,越无岐打量了一下眼前那战灵少年,用一贯的冷淡道“一门之隔,我竟没察觉这般隐匿自身的本领,用在侦察和奇袭上倒是不错。”
寥寥几句,还不等燕还对这诡异言辞做出反应,越无岐便轻巧地绕过了他,径直离去。
燕还微微偏身,目送她走远,蹙眉问宏毅道“这算夸我”
“大概是吧”宏毅满脸无奈,又有几分心虚,将话题一转,问道,“那个啊,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燕还想了想,转头冲他一笑,反问“你希望我听见还是没听见”
宏毅抓抓头发,神色愈发无奈。他叹口气,侧身请燕还进屋,道“你找我有事吧,进来说。”
燕还挑眉,半带讥讽地对他道“谁像你们偷偷摸摸地嚼舌根你出来,有话我们光明正大地说。”他说着,退了几步,在房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宏毅深知这战灵的脾气,虽语带挑衅,却绝无恶意。他笑叹一声,走到燕还身旁坐下,道“说吧,怎么了”
燕还揉了揉自己的肩膀,慢条斯理地道“你也听那什么坛主说了啊,冉悦受了伤,至今昏睡不醒。我当然是来找你求医问药啊。”
宏毅闻言,懊恼自己多言,还把冉悦的伤情给忘了,“伤药我这里倒有,但说医治,我却没那本事。大夫应该看过了吧怎么说的”
燕还笑笑,摇头道“伤者众多,排着队呢。”他话到此处,语气一瞬沉重,“高阶弟子还没治完,哪里又轮得到低位弟子”
一时间,宏毅沉默了下来。
燕还也随之沉默,他将佩剑搁在膝上,轻轻抚着剑缑。茜色绳子,早已被磨得暗淡,再看不出原色了,也是时候换根新的。这个念头一起,如被针扎一般,他的手指顿了下来。他看着指下的旧绳,道“她的才能,远胜同辈,对吧”
宏毅听他问起,犹豫着应道“嗯”
“其实也不止是同辈,”燕还一笑,“你那一辈中,也没几个人能与她并论。”
宏毅笑了出来,“诶,你这话可不中听了啊。”
“因为召唤出的是天士,所以放下了心”燕还斜觑着他,“这种话才真不中听。”
宏毅干咳了一声,“真记仇呀。好了好了,是我嫉贤妒能、目光短浅,你大人大量,别往心里去。”
“大人啊”燕还笑了一声,“也是,我要是没那么早死该多好。”
宏毅深觉这话题不对,心想打住,燕还却自顾自往下说了起来。
“如果我能多活几年,道行说不定也高些。那时再死,成不了神尊,好歹能是个仙将吧。”燕还托腮,皱眉道,“怎么会这么年轻就送了性命呢啧。”
“你想的太多了。对了,你不是来求药的么我进去给你拿”宏毅笑笑,另起了话头。
燕还点点头,“嗯,我想的太多了。以我的天资,多活几年大概也不过如此。”
“不是”宏毅紧张了起来,努力想着岔开话题,“我说,那个”
“她却不一样,对吧。”燕还继续说着。他抬手,在自己面前比出一个高度来,“刚见面的时候,明明就这么丁点儿大。如今,却比我还高些。原先不过是个黏人又爱哭的小丫头,哪里能想到,她竟有挡在我身前的那一日。这么一想,我还真的是什么都做不到呵”
宏毅听不下去了,抬手就在燕还脑袋上削了一下,“胡说”
“你傻啊。”燕还转头,不屑道,“打我只有你自己疼。”
宏毅没接他的话,削过他脑袋的手往下一压,重重摁在他的头顶上。“不许这般妄自菲薄。你可是世上最好的战灵。”宏毅没有笑,出口的话语分外温柔,却又沉重。
燕还轻轻笑了一声,拿开了他的手。“这还用你告诉我”他说罢,站起了身来,“我也该回去了,快拿伤药给我吧。”
宏毅点头,快步进屋取了伤药,出来时,就见燕还抱剑倚着廊柱,望着一方出神。宏毅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就见那是大殿的方向。从烈炎坛这儿自然是看不见大殿的,充其量不过能望见一截檐角罢了。宏毅不由自主地揣测起来,心想着这战灵莫不是要找宫主举荐自己的主人
终究,宏毅没有多问,将伤药递了过去,又叮嘱了几句用法用量。燕还答应着,不期然地问出了一句话来“高阶弟子的房间,是分内外室的,对吧”
宏毅一时也弄不清他的用意,只如实应道“对啊。”
“真奢侈啊。”燕还评价了一句,转身挥了挥手,“走了。”
回想起来,那时,也不知是因那艳丽的霞光,还是因那盘桓的暑气,燕还那一身堇色,看来竟有几分缥缈。其中或许有诸多纠结痛苦,可回想起来,却尽是些细枝末节,不值一提,偏又温柔非常。
这世上并没有那么多的“早知道”,即便有,那时拉住他,却也说不出更多的大道理来。总说“当局者迷”,可做旁观者的,也未必就清楚。那看似少年模样的战灵,心智却并不稚弱,前因后果,早已了然;所思所行,义无反顾。
冉悦道不清自己是因何而哭,可泪水就是停不下来。
宏毅深知自己无力,更无言可劝,只得由着她哭。许久,他叹一声,自语般道
“的确是世上最好的战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