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能逗得世子哈哈笑。而那一年姜遥的双手沾满无数鲜血,沉默寡言,只会说是与不是,像一樽冰冷而不近人情的雕像。

    方如璘苦苦请求,世子允许她留在身边。

    姜遥抱剑站在一旁,看见方如璘抬眼对她挑衅地笑,忽觉狼狈不堪。

    她在生死之间沉浮,但她坚持那么久的保护不能让世子笑,方如璘一句话却可以。

    傅玉庭对姜遥讲的故事不再只得到沉默,会有方如璘热情地捧场,不断地追问,方如璘问得伶俐巧妙,会得到傅玉庭一大串耐心风趣的解释。在这片欢声笑语之中,姜遥愈加沉默寡言。

    变故发生在丙子年的冬天,襄地发生震惊天听的惨案,傅玉庭作为皇帝近卫宠臣,被皇帝钦点去天远地远路途崎岖的襄地调查。

    襄地闭塞,秉着天高皇帝远的想法,那的官员为非作歹,活似圈地为王。他们对这位天子宠臣表面尊敬,实则抱有芥蒂和敌意,只想打发他赶紧滚。

    若是精于此道的老滑头,推杯换盏之间许多事情不言而喻,但傅玉庭是油盐不进,只坚守自己心中道的君子。

    他奉皇帝之命,食万民之禄,势必要刨根究底查出整件事情的真相。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这里的大小官员早已是利益共同体,在这闭塞远地,想要让一个毫无根基的钦差大臣意外死掉实在太容易。

    他们骗傅玉庭在隆山里发现证据,所有人都能看出这是个骗局。

    但傅玉庭要去。

    方如璘阻止他“不要去,我们先假意骗他们,回京去,带上更多人马再来调查。”

    傅玉庭摇头“不能这样,那时候所有证据都已被他们销毁。”

    姜遥依旧沉默地站在一旁。

    傅玉庭是被保护得很好的世家子弟,他为了自己的道悍不畏死。姜遥喜欢他,所以她没有反对,她保护好他就行,保护他的道,保护他的性命。

    所以在傅玉庭动身时,她默不作声地像一道影子跟上他。

    傅玉庭拦住她“跟着我做什么”

    姜遥说“跟你进山。”

    他清俊的面容上无奈又好笑“你留在这里。”

    姜遥倔强地看着他“我的任务是保护你。”

    傅玉庭叹了口气“你现在的任务是留在这里等我回来,若我回不来,就回京去禀告给我父亲。”

    柒

    隆山已经下了小半月的雪,走在路上留下深一脚浅一脚的坑。

    姜遥悄悄跟着傅玉庭进雪山,在深入腹地时,姜遥忧心忡忡,一不注意踩断一根枯枝。

    傅玉庭警醒地问“谁”

    姜遥缩到雪石后。

    傅玉庭没有找到第二个人,最后罢休了,但却警惕很多,在空旷雪山中,姜遥找不到跟上的机会。

    傅玉庭独自一人踽踽走进山的深处。

    然后姜遥听见砰的一声响,山上的雪像汹涌的浪滚滚而下,铺天盖地都是雪白之色,姜遥瞪大双眼想寻找傅玉庭,嘶叫的寒风灌进她的耳中,扑打她的眼睛。

    她耳中渐渐浑浊,一大片呜呜啦啦的声音,固执瞪着的双眼变得通红,沿着眼角滚落下一滴清泪。

    她不能慌,她不能慌,她死了就没人可以救傅玉庭。

    姜遥在心底不断对自己这么说。

    她锁定了傅玉庭大概的位子,等到雪崩结束,她飞快地跑去那一块。

    傅玉庭穿得很厚,是她亲自替他披上的狐裘,他不会有事。

    姜遥抓了一把旁边的石头,配合自己的剑用力往下挖,冰天雪地,她眉眼已经落雪,手指通红僵硬,她口中低声念“你不会有事,等等我,你不会有事。”

    她挖了很大的坑,唯恐刚好漏掉了他,挖到后面她不敢用石头,怕不小心弄伤他,她两只手蜷成爪,钻到雪地里,一下又一下刨。

    骨头都冻得像结了冰,但她的动作不敢慢下来。

    她维持着一个姿势很久,大雪落在她身上,远远看去像一个雪人。

    终于,她挖到了昏过去的傅玉庭。

    她吃力地把傅玉庭抱出来,一步一步背着他往外走。

    傅玉庭醒了一瞬,他问道“你是谁”

    姜遥咬着牙,没有更多的力气说话。

    傅玉庭又问“姜遥”

    姜遥哆嗦了下嘴唇,依旧一言不发。

    没有人敢进雪山,她一路畅通无阻,雪山外有保护傅玉庭的高手们,她把傅玉庭交给他们,在心头支撑她走到这里的那股气终于散去,她双眼发黑,晕在地上。

    再醒来时,他们已经在返京的路上。

    方如璘如珍宝一样被傅玉庭好好照料着,她提不合理的要求,傅玉庭也总是迁就她,说好。

    姜遥原本就猜到会有这个时候,方如璘总能让傅玉庭有说不完的话。

    方如璘对着傅玉庭撒娇讨要东西时,姜遥独自在房间中轻轻擦拭自己的剑。

    大雪冻伤她的指头,她已经不再是使得一手出神入化剑法的好剑客。

    捌

    方如璘不要姜遥再跟在傅玉庭身边,姜遥已经不能再保护傅玉庭,仆人领姜遥去了舞坊。

    “这里是侯爷情报搜集的地方,侯府不养无用之人,念在你过去的功劳,世子和方姑娘特许你来这里。”仆人恩赐一般说道。

    姜遥面无表情听完,一颗心都是冰凉。

    她无论在哪里都能做到最好,在舞坊,她独有的剑舞依旧让她声名大噪。

    她知道别人悄悄讨论她。

    “使不了剑被世子丢开的人,到了我们这里居然成了香饽饽。”

    姜遥摊开看自己的手。她十指玉白,小时候别人都夸她手的骨相美,如细嫩的玉笋牙,长大后必定是双柔嫩纤细柔荑手。

    但它带着薄茧,细看能看出双手不正常的僵硬。

    姜遥自嘲地弯了弯唇角。

    这个舞坊颇有名声,达官贵人们多会邀请舞坊献舞,若有喜爱的就收进府中。

    舞姬们如千万般的花一样,各有各的美,美是顺手的利器,不能被自己握在手中,就会被别人握在手中。她们生如浮草,身不由己,命都在别人的手中。

    被花心纨绔的人看上已是福气,被怪癖残忍的人看上就是厄运。

    姜遥被一个二世祖看上,二世祖迷恋她跳舞的英姿,对永陵侯特意培养的舞姬来说是不错的去处。

    但姜遥拒绝了。

    二世祖恼羞成怒,要强迫她回去,让她做下人的下人,认清自己低贱的身份。

    姜遥依旧不动声色。

    她以为二世祖还会纠缠,但这件事之后二世祖没有了声息,也再没其他人讨要过姜遥。

    管事的并没有给她难看,依旧对她像从前一样多有照料。

    她倒霉那么多年,这是难得的幸运。

    玖

    姜瑶的幸运并未持续很久,方如璘的得寸进尺已经惹怒侯爷,看在傅玉庭的面子上,侯爷只是把她丢到了舞坊。

    大家都知道她对世子是不一样的存在,方如璘一来所有人都避让三分,她在这里作威作福,姜遥许多东西都被克扣。

    冬天的时候,每个舞姬会得到一袋子炭,姜遥因为那年冬天落下寒疾,尤为需要,往年管事见她怕寒,会多送一些炭来,今年一袋也没有。

    姜遥问起,管事支支吾吾,她就有了数。

    方如璘自从来到舞坊,对她的敌意比从前还大。

    方如璘有世子撑腰,常为她来舞坊。姜遥不欲为难管事,干脆去捡了一袋干枝,放在盆中烧,虽然消耗快,省着一点也能勉强捱过这个冬天。

    她舍不得乱用,忍住痛,只在最难受的时候烧了一次干木。

    第二天,她发现剩下的木头被人泼了水,已经烧不得了。

    她忍无可忍,去质问方如璘。

    方如璘大声嘲笑“是我泼的又如何世子让你多让着我一点。”

    姜遥泄了气。

    她一言不发继续捡枯枝,冬天风冷,她手冻得哆嗦,面上依旧冰冷,好像冻得发抖的手不是她的。

    傅玉庭慢慢走过来,他低下身,拦住了姜遥的手。

    姜遥手冰冷,傅玉庭拦住她的动作就收了回去。

    “没拿到炭火吗”他皱着眉头。

    姜遥看了他一眼,飞快低下头。

    她冷如冰霜的面容有一丝碎裂,姜遥觉得委屈。

    她不是爱哭的人,但此时泪意涌上来。

    爱傅玉庭已经很狼狈,她不想在他面前更狼狈,姜遥憋了回去。

    傅玉庭说“别冻着了,我陪你去管事那拿炭。”

    姜遥很久没有和傅玉庭独处,傅玉庭给了她手暖,一年多没见,他走路变得更慢,更温文尔雅。

    姜遥一言不发,贪图这片刻的相处。

    傅玉庭知道她不爱讲话,就捡一些新鲜发生的事讲。

    “前些日子质子殿下从西梁回来,他在西梁那边受了很多苦”傅玉庭道。

    讲完那位质子殿下,傅玉庭沉默了很久,忽然问“你过得还好吗”

    姜遥睫毛颤了颤“很好。”

    “那就好。”傅玉庭喃喃,又过了很久,他对姜遥道“要是不好你就回我这来。”

    大雪淋淋落下,姜遥望了望天,声音辨不出喜怒“殿下不必同情我。”

    她喜欢上他,就是她咎由自取。

    拾

    姜遥小的时候同别的小女孩一样,做过很多不切实际的梦。

    外祖母送给她那条红绳,刮她的鼻子,说她是有福气的孩子,上天眷顾,一生顺遂。

    七岁之前她深信不疑,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小姑娘。

    但她红绳被偷走了,金铃铛也不见了,她不得上天眷顾,一生苦厄。

    她死在十八岁那一年,为她喜欢的人珍重的姑娘而死。

    她一直是个固执的姑娘,爱也固执得可怕。

    她死前走马观花了自己的一生,才想起自己从前也是被珍重宠爱的姑娘。

    人说死后会看见最想见的东西,她很意外,她以为自己会看见傅玉庭,但是并没有,她看见一个摇晃着大木勺的小姑娘。

    她走上前,小姑娘天真地仰头看她,她蹲下身,抚小姑娘的头发“记得离一个叫傅玉庭的人远一点。”

    临到死前,她头破血流,翻然悔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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