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揣度“师傅”廖严,内心应该也是“忠君爱民”的只是文官蕴籍,哪比武人率直
他愣了半天,没接上话。倪彪仰天一笑,似在自嘲,起身活动筋骨。
苏韧这时方道“九叔旷达,晚辈自愧不如。古话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九叔拖延,用心固然良苦,可我们这样等下去,拖,亦能把人拖死。旁的不说,县城被围,其仓廪能撑多久一旦城内匮乏,我们不动,城中自会生乱。届时受苦的还是百姓们。”
苏韧有意无意,常说我们。经略中你中有我,这是他的长处。
凡事算计“我赢你输”,反而艰难。精明的人固然多,可对方也不全是傻子。
倪彪拍腿笑道“阿大不必担忧。溧水只有三面被围,可有一面是水路。石臼湖上游,虽有官军盘查,但医药食品,并未完全断绝。此外,我虽不动,必有变化。出征前,家叔在南京曾与我见了一面。交待我江南民变,万岁已派有钦差。钦差出现之前,我军本不宜大动。”
苏韧听了这话,毋宁说更为迷惑。他喃喃“钦差钦差钦差”
倪彪望他面庞良久,忽问道“阿大,你坐镇应天府衙,本不必亲自劳军。你不辞辛苦来到溧水,究竟有什么苦衷啊”
苏韧肩一耸,张嘴正想如何回话。
蓦然,外面一阵吵声。一对蚊子,几只流萤,循着光线,飞逃入帐。
只听江齐说“大人正醉酒,不可不可”
倪彪变了色,对苏韧说“嘿嘿,我得回去,暂时避一避她。阿大是父母官,交你应付啊。”
倪彪如冲锋般,快步冲出去。一女声喊“正好”
“不正好。恕本官还有军务。十万火急”倪彪那个“急”字,苏韧听来已几丈开外了。
苏韧摸了自己贴着膏药的肋骨,酒后头痛,如蛆附骨。
他想倪彪说我才是父母官,可是“清官难断家务事”。“笑面虎”还怕“母老虎”三分,自己更不是虎命了。
他强打精神,咳嗽道“江齐,不得无礼,请进来。”
江齐使劲咳嗽,苏韧重复,江齐不得已,放了俞邱氏进来。
那俞邱氏跪在地下,怀里抱着一个娃,身后跟着五个。
她怀里,一个小丫头和猫崽一样,蜷缩着,才两三岁大,满眼都糊着眼屎。
另外五个孩子,数着数儿,在娘背后排成一扇子队形,活像孔雀开屏似的。
苏韧正襟,笑得和善。他顿一顿,唤道“邱大姐找我何事快起来吧。”
俞邱氏不起来,道“我今天冲撞了大人,心中后悔。我本来”
“本来要我替你做主不是说你冲撞,那是没影的事儿,我只是中暑。邱大姐,你有心事,不妨说出来。我既出来为官,合该为你们排忧解难。何况你家忠烈,我敬佩得很呐。”
苏韧端详这俞邱氏,她不涂脂抹粉时,并没人家说得那么可怕。
虽然她生得高大,雄赳赳些
但这世道嘛,多少男人扮得像女人,怎不许一个女人长得像男人
大约是俞邱氏在军营中恶名昭彰,别人对她或躲避或敷衍,遇上这位府尹大人,她倒懵了。
她瞪大眼珠“我是冲撞了大人,我认但我不是存心。我发火时太凶大人您多担待。”
苏韧摇头道“邱大姐哪里是凶你是生性朴实,不会学人作假罢了。你的来意,我大略知道。可我是府尹,只能管民事,不能问军事。”
俞邱氏满脸失望,苏韧忍着肋骨酸疼,边把自己座位让给她坐,边交待“江齐你去请何集馨来。”
俞邱氏寻思半天,忍不住急道:“大人,再不攻城我男人就不是我男人了。”
苏韧心叹攻不攻城,他若心不属你,杀了剐了,也没半点意思。
他劝说道“邱大姐,不要心慌。内外隔绝,纵有消息,也可能是对方故意乱我军心,实在不可信的。我方才说,我不能管军事,民事却由我说了算。想你家俞戬在城内周旋,劳心劳力,命悬一线,纵然是天仙美女,他都不定有功夫理。其次,县城被围,破城是迟早的事情。那些胡乱中跟着人的,能是好姑娘退一万步,他纵和哪个女人好了,我也将他判回给你便是了。”
俞邱氏飙泪“大人他要心里没我,死了算啦,你判他回来做甚我爹我哥都为了国家没命了,不然也不会只剩下我。怎么老天爷还算计我男人啊”
苏韧俯身“不然,从俞戬的名字看,本是留有福泽。你且安心,他定会化险为夷的。患难之夫妻,才见得真情。何况你还有这些个孩子。”
俞邱氏看了孩子,跺着脚,放声大哭说“我早说了,家里有吃有穿,那么多孩子,他出去做什么官现如今,我们都人不像人了,他哪里会知道哇”
她大哭,小孩子唬得都哭做一团。俞邱氏满面涕泪,单手摸索怀里。
苏韧听她语气,心有所感。他掏出自己干净帕子,默默递给俞邱氏。
为了让她腾出手擦脸,苏韧替她把小丫头抱过来。苏韧自小替人看护孩子,本身也是慈父。
他手法轻柔,小丫头半睡半醒间,奶声奶气唤“爹爹”
苏韧拍着小丫头,对俞邱氏说“俞大姐,夫妻间过了那么久,再恩爱,渐渐就往老里奔去了。可孩子们还小,有一世繁华在前面等着。你不光想丈夫,也要想想儿女。我离京来此,我娘子和你一个心思,可人呢”
他说到这里,感慨万千,舌头打结,居然无话可续。这节骨眼,何大夫撩帐进来了。
何大夫见俞邱氏,步子一滞,开口拘谨“府尹大人您有何吩咐”
苏韧道“不为本官,是为了俞家这小姑娘。”
何大夫一看,道“天太热,孩子易患眼病。最好让她躺下治疗。俞娘子您”
俞邱氏擦干泪说“多谢苏大人,松果儿治眼要紧。我先回去了。”
何大夫闻她语气平和,颇为诧异。江齐松了口气,望着何大夫陪着母子们离开。
苏韧喝了口水,对江齐说“你也睡吧,旅途劳顿,难为你。”
江齐应命,睡到隔壁帐去了。苏韧草草擦身,换了件白布衣,缓缓躺下。
旅途劳顿,不止说江齐,苏韧又何尝不是况且他饮酒过量,接连与两只“老虎”过了招。
他疲惫至极,想要入睡,可辗转反侧,却不能够。
他想到宝翔,又想到倪彪,记起邱氏,再念及谭香。连杏花姐的脸庞,也一掠而过。
军营之中,日夜不消停。
苏韧睡着,帐子外马蹄声,说话声,异常清晰,更鼓之声,却朦朦胧胧,像是隔着波涛。
他半睡中,似乎听到有个女人叫他“石头”
他猛跳起,帐中只有他自己影子。他忐忑点亮了油灯,随手一抓,正是和事佬的书。
不得安睡,不如看书,韧这样想,翻开折角。他已囫囵看完了正文,只剩下个后序未读。
“和事佬”笔下自谦:“老朽山人,坐拥数楹茅屋,半亩瓜田。素日伴几株梅花,一双白鹅。有老妻蓬首,稚孙牵衣。日积月累,缀成此书,录风俗轶事,以飨乡民。才疏学浅,万望海涵。世人虽境遇不同,而情理相通。孜孜以求,不过心安二字”
苏韧细看前文,自是有所图。而品味后记,纯属兴味。
不过,“和事佬”讲世人所求,只为自己安心,他并不敢苟同。
他想,作书的人毕竟上了年纪,自是收了雄心壮志,满脑子隐逸退守了。
而他自己,正是经纶世务的好时候
他读完后记,以为穷尽,不料柳暗花明,拉出四页精绘大图。
所画得,正是所谓“溧水四胜”。
苏韧估摸,是作者的女婿曹掌柜排版之时,特意将最出彩手绘放在卷尾。
许是做人为官,读书婚姻,能渐入佳境,最是完满
苏韧展眉,细赏四图。
第三页画,标题“仙山奇虎”。
此画构思殊奇。不仅画了虎仙庙堂内平日情形,还参照西洋人的笔法,叠画了虎仙庙的地下。
地下苏韧惊叹之余,回想今日所见虎仙庙内,还有玄机,怪不得
鬼使神差般,他心思澎湃,想到一事。
他合上书本,穿上外衣,唤道“江齐咱们再上虎仙庙。”
重上簸箕山,苏韧让江齐请两位睡眼惺忪的锦衣卫跟着他们同去。
一行人摸黑上山,谁都不出声。可到得虎仙庙前,有人短促吸口气。
庙堂之内,竟有火光。封山之时,难道真有虎仙显灵
苏韧眼亮,对江齐努嘴。江齐在营里受过交待,心里有数,领着人往内直冲。
火光骤灭,叮铃咣啷中,脚步声杂,江齐大喝,黑暗中产过刀光。
苏韧重点亮盘子中的蜡烛,自坐蒲团上,见江齐等人拽着一个半o的人过来。
苏韧笑,果真他料得不错,有人藏在虎仙庙内生活。
他察看此人,三十多岁,胡子拉碴,身子瘦得肋排凸显。他脚上缠的红布,与神龛框同色。
那俩锦衣卫发现庙里有人,生怕失职,气急败坏抽出刀,架上那人脖子。
江齐看苏韧眼色,问“哪里来的贼人此山已封,此庙已禁,你怎在这里”
那人羸弱,在山上躲着,想必并不养身。
他被人一吓,手脚哆嗦,像只待宰羔羊。
苏韧和缓说“本官是新任的应天府尹,想你必有隐情。你把实情托出,我自然秉公决断。”
那人听了,长叹一声,道“大人,我我我实在太不幸了。”
苏韧问“如何不幸说来听听。”
那人理好乱发,慢慢说“说出来恐大人不信,下官便是山下那座溧水县城的县令,名叫俞戬。下官今年三十六岁,娶妻邱氏,籍贯扬州,是丙未年举人,字福清。”
他这话一放,众人震惊,连苏韧都合不拢嘴。
苏韧定神,问那人“你最小孩子,叫何小名”
那人听了问,悲从中来,颤声说“小女刚满三岁。因下官号雪松,家人都叫她松果儿。”
苏韧站起来“俞县令你不在溧水城中,来此作甚。你临阵脱逃,该当何罪”
俞戬听了,咬牙切齿,好半天才说出话“乱贼窜入溧水县之前夕,下官正好在赴任途中。虽情势吃紧,下官决心不辱使命。没想到随行的老仆感染了疟疾,下官只好雇人先送他回扬州去。那日黄昏,下官走到了簸箕山,听闻此庙灵验,而我恰属虎下官想上柱香,以求仕途顺利。谁知下官刚跪下,便被身后一个黑衣人制住。
他说哈哈,俞戬么溧水县,你真去不得。拖儿带女的,何必想不开
下官不肯听他,那人就剥了下官衣裳,掳走下官行李,还哈哈笑着威胁说事成之后,自来放我。可万一我走漏消息,一定要让他手下人去暗杀了我妻儿全家。下官被下了迷药,昏睡过去,等在枯井里醒来时,下官才发现此山被封,溧水已被围。下官不得已,只好得罪虎仙,以贡品果腹,以神帐铺盖。好在天气热,四野果子不少,庙后还有山泉,下官迫于淫威,姑且延命到今”
苏韧听到这里,目光明澈,瞬间恍然。
他问俞戬“那人何等面貌,多大年纪”
“他蒙着面,下官看不清。只记得他比大人还高些,声音年轻,眼睛上有一双剑眉,眉峰清晰,活像图画上那种。”
苏韧呵呵一笑。
“大人”江齐请示。
苏韧道“不忙”
他独自穿过虎仙庙,借着月光,重走到那块“虎舌岩”上。
他在暗中,围城在明里。大营灯火,全映在他瞳仁内。
苏韧望着溧水县城,冷冷长笑道“姥姥的大白天下有比你更离谱的人吗”
本章完毕
欲知后事,请看下一章“小城故事多”。
下面的章节不分上下,字数会少些。本卷还有不少内容,咱们先把这一卷故事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