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述之母三公主的去世,乃是朝野内一件大事。圣上钦定三公主谥号“宣”,并命与蔡文献公合葬。皇帝还下旨辍朝二日,亲自在禁苑内设祭。然而本朝的天子是常年不上朝,终日爱祭祀的,所以满朝都没觉出有何异样。只那蔡述家每逢做七,显贵云集,排场豪华,比起年前沈明家那场梅花盛会,真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韧作为内阁中书,自然头一批就上蔡府去了。完了礼数,他不得不赶回宫中监工。

    顺风耳为娱百姓,每过七日便出一期号外。特刊登出席的大小官绅名字,再画上贵人们举哀之各色形状,更兼描绘名流素服花样百出。号外上的消息说是因为蔡家尚没有主妇,蔡姑老太又上了年纪。所以大公主义不容辞,过府代为接见吊唁的女眷。又说蔡家门户单薄,多亏冯伦等众驸马上门去帮助应酬,才能应付周道。

    谭香苏密母子无聊,在家翻看三嫂买来的顺风耳。谭香看到报上简笔勾勒的嘉宾唐王,白衣玄边,眼窝深眍,憨态可掬,忍不住说“这哪画得像你大白叔叔实在像个胖狸子。”

    苏密嗯嗯着抢过顺风耳来。他面前放着三个小碟。一碟榛仁,一碟干枣,还有一个碟子盛得都是他挑出来“品相不好”的小食。谭香叹息,把那碟儿子不要的捡来全吃了。苏密瞅了半天,才说“找到爹名字了他不是在宫里当官吗怎把他放在犄角旮旯里”

    谭香咽着枣说“能上边缝不错了多少大人物啊。京城大人物不值钱,比牛毛多哪像我们老家,一个县官就前呼后拥,威风极了”

    苏密又看“哎呦,把咱爹字都写错了。他不是墨水的墨么怎么变成带心的默”

    谭香擦着手“上门的人太多,顺风耳大概装在旁门,当然搞不清楚了。”

    苏密摇头啧啧“看来,咱爹还是个虾兵蟹将。大白叔和蔡阁老的名字,有谁敢写错啦”

    谭香拍了下他肩膀,不以为然道“小东西你算是识得几个人字了,胡渣渣什么呀你爹自己不计较,要你来计较”

    苏韧翻了翻眼皮“你怎么知道我爹不计较啊”

    谭香语塞,佯装要打。苏密嘿嘿,随手丢下顺风耳,出门喊顺子,命她为他泡杯玫瑰露来。

    他一走,谭香耳根子清静,心思也活动。她知道苏韧是去尽过了人情。但既然大公主在那府里坐镇,自己是否也应该去表示一点呢她与蔡府往来几番,算有渊源。最要紧处,是蔡述不仅是苏韧的上司,更是苏甜的养父。如果自己去蔡府吊唁的话,兴许蔡述看在大公主面子上,能让她们母女见上一面她越想越合情合理,决定在七七之前去蔡府一趟。

    她觉得苏韧说穿了,是个面薄的人,所以这个打算,还是先不要告诉他为妙。因此她趁着在家闲暇,打造了一整套缩微的木头明器。妆台凭几,琴案卧榻,最大不过半个巴掌,可是累积成一套装入匣子,也甚可观精致。三公主的七七之前,谭香完工。她写了一个最简单的帖子,只有“节哀”二字,落款写得却是苏韧,再是谭香,她想了想,补了“敬上”二字。

    她叹了口气,想既然是当明器送人,自然是要预备在七七被烧掉的。可这些玩意,真比市面上纸糊的好看多了。只希望将来小蚌壳的娘在冥府里,也能用得舒心。

    苏韧开春后为公事所累,吃饭睡觉都不得安稳,可他回到家里,还强打精神与谭香娘儿俩有说有笑。谭香总是笑脸相迎,不让他为家里多操一份心。

    她又拦着苏密,不许小家伙多缠他爹。

    一天,苏韧回家格外早。谭香便撺掇他趁机洗发。洗完了,她帮着三嫂收拾了屋子,再出来,见苏韧正在庭中柳树下坐着出神。他眸子灼灼,似笑非笑。

    谭香忍不住逗他道“相公莫不是害了相思病吧”

    苏韧回神,玩笑道“老婆在眼前,最不用相思。”

    谭香靠着他道“想什么”

    苏韧老实讲“想蔡述。他家七七快过了吧 ”

    谭香马上说“是啊,他不定伤心成如何呢。哎,也是可怜人”

    苏韧笑了,轻声道“三公主此时才去世,享尽了哀荣。可我俩的妈早就没了,又有谁在乎咱们可怜别人,谁来可怜咱们”

    谭香盘腿,把脸靠在他的膝盖,低头说“阿墨,我有你,你有我。咱们不要人来可怜。他是个孤单人,哪怕再有权有势,没了亲妈,到底是可怜的。”

    苏韧没有言语,闭上了眼。他的膝上,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阿香的气息。

    帝京五月,皇城烟柳。柳条烟穗,拂过头面。千丝万缕,都是旧年时光。

    不知为何,苏韧忽然想起小时候,苏先生在私塾里教他念的两句柳枝词。

    “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

    苏韧自幼处于凄苦之境,因此不爱感伤。即便他偶然感伤,也划过皮毛,伤不到心神。

    近来他虽然累,但也颇有乐趣。这对别人是不足道的,不过他确实自得其乐。

    他发觉:做一个事情,面对各种人,好比是画一幅泼墨图。全是黑色,有深浓浅淡之分。所不同的,是他这个“画匠”自己才知道的“度”。多一分太浮,少一分太假。

    苏韧早上入宫,便走到工地上巡视。离万寿节不过半年,因此大家夜以继日,都在抢工。苏韧是个年轻人,并不懂行,也没资历。所以对工地上的官吏工匠,他不能挑刺,也不可摆谱。唯有在大伙的近旁时时出没,占个“苦劳”,才能服众 。

    他已放弃了自家带素食,在工地上的餐食俱与众人相同。营造本是费力活儿,膳房准备得全是大鱼大肉。苏韧为表示同甘共苦,到喝水时,他就在泥瓦匠行列里拿个水瓢喝一勺;到吃饭时,他在木匠堆里捧个食盆,猫腰吃着,静听师傅们谈论技艺之事。他内阁中书能这样“近”,工匠们是不能不服气的。

    开春后,官吏们轮流值守夜间工地。苏韧仗着家离紫禁城不远,常常夜间再进一趟宫,出没于工棚,只差没带铺盖卷赖在这片地上了。因此,官吏们跟着他虽然辛苦,正因他这份“近”,不好有所疏忽,连做梦都不敢有怨言,只怕被他听了去。

    这日,苏韧正坐在一群人里,不顾油腻津津有味吃着午餐,却听手下吏员报告,内阁中书徐隐求见。苏韧多日未与徐隐交应,听得他来,少不得尽快吃完,小跑来到了监工的工棚。

    到了帐篷口,苏韧朝内一瞥。只见那位颇有才名的中书正襟危坐,依然面色萎黄,身材佝偻。

    苏韧一哂,想徐某这是为了谁来

    他脸上摆出肃然表情,缓缓整理冠冕,再从袖里掏出一把寸许毛刷,将肩头腰带间灰尘扫去。他这一板一眼,做得比较慢,自信对方是会看在眼里。对徐隐这样的清流儒者,“敬”意是一定要做到的。你不喜欢他们,他们未必放在心上。但是,你若不“敬”他,他会恨你入骨。

    待他入见行礼之时,徐隐表情已颇舒展,苏韧知道对方受用,神情反而更严肃了。

    徐隐说“ 小弟这次来,只是问一问工程进展。苏兄也知道,今年新立东宫,陈阁老不能不先拟定万寿节的礼制,以备顾问。若新宫落成,仪式会有差别。”

    苏韧心想蔡述母亲一死,陈琪等人那么快就把他算作“出局”了么

    也是,丁忧乃是天经地义。

    本朝除了一两个不得好死的权臣前辈,真没一个敢于被“夺情”的。

    不过,徐隐所问之事,本不是机密,不可能待价而沽。苏韧便请徐隐上座,弯腰推开工程图,一五一十,详尽告知。他说得一字一句,边说边与徐隐对视,好像在等待对方的回应。

    说得徐隐的目光都柔和了不少,不禁道“ 嘉墨,你这样精诚辛勤,陈阁老一定会赏识你的。”

    苏韧双手拢图,对徐隐长揖道“徐兄谬赞了。小弟虽驽钝,但也知道陈阁老是朝廷砥柱。保护国本,拟定礼制,哪一件不比营造宫殿辛苦小弟定然有不是处,只望陈阁老海涵。”

    徐隐正色说“我等为国领命,自然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苏韧心中又一哂,暗说太子没了,还可找一个太子。礼制之类冠冕堂皇,还是免了吧。宫殿总归有四面墙,礼制完全是废话。孔圣人讲克己复礼。大家都不能“克己”,怎么有可能“复礼”连陈琪也忍不住蠢蠢欲动,想借机掌握朝政,还粉饰清高。

    他这样想着,口中称是,对徐隐拜了一拜。徐隐深深弯腰,回了他一拜。

    他送走徐隐,松口气,耳边一阵笑语,只见一群穿戴华丽的官员朝这边走来。

    他一看,原来是户部尚书裴敏,还有他的老相识毛杰,并另两个户部员外郎。

    毛杰见了苏韧,老远就扬手挥挥“阿墨,有日子不见了。”

    户部,上梁不正下梁歪。裴尚书年过花甲没个正经,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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