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坐在炕下的脚凳上。

    陈妃俯视他,满脸狐疑“王爷这不是在哪儿惹祸了吧模样好蹊跷。”

    宝翔真累了,两腿一伸,用小云递上的毛巾擦了脸,哈哈笑,口气也比素日软些“惹祸不要紧,连累妃子是罪过。若在民间,预备封休书,娘子届时也能脱身。可是在咱家,妃子到大难临头,恐怕都不能独自飞。”

    陈妃不语。她端过小云送上的茶壶,斟了小杯,原想自己喝了,垂眼看看宝翔,把茶杯转给了他。宝翔接了来喝,先觉着味淡,后来才品出一丝苦涩。

    日光暖丽,小轩窗开。宝翔仰头,掠过陈妃的肩膀看到方寸天空。云卷云舒,自在天外。

    原来,即便在素日厌恶之人的身侧,也不是看不到晴天。

    他正想着,只听陈妃幽幽地开口“不劳王爷费心。真到那个时候,妾身可剪了头发做姑子去。”

    宝翔痴痴说“好。世人只怕想不通。想通了,做尼姑和尚,要比当王爷妃子开心。”

    陈妃白了他一眼,道“王爷是想得太通了。酒色里修行,比当和尚还开心。”

    宝翔见夫妻间又冲撞起来,打哈哈道“那个,小云死鬼,怎么还不预备香汤”

    小云躲在帷幕后,嘟嘴说“王爷,府里事多。您还是待王妃交待了事再洗吧”

    陈妃捏着袖里佛珠,道“妾身只说几句就走,王爷不必窝心。”

    她抬手,打发走了小云,站起来面朝地上坐的宝翔,轻声说“王爷,我父亲叫我知会您,皇上在三日后会正式立宝宝为皇太子。我父亲昨夜已替万岁拟旨,蔡述也在场。”

    宝翔听了,傻笑了笑。佩服皇帝一步接着一步,密不透风。

    他明白老丈人告诉他的好意。也明白皇帝昨夜召见两位阁老的深意。

    如此看,皇帝确实等不及了。船上震了他宝翔一局,圣心够仁慈了。这事他虽不插手,但场面上该做的还是要做。唐王效忠于太子,对天下人,也见得宝氏皇族同枝连气 ,血脉不断。

    只是,以目前的芜杂,效忠于宝宝,又是效忠于谁宝翔觉得好头疼。

    蔡述,陈琪,名义上并列,所以册立太子的机密只有他二人在场。

    那沈凝呢以他的书呆子气,接替年近古稀的陈琪倒说得过去,可是应付叙之

    东宫年幼,如皇帝大行,蔡述作为首辅养父,将会权倾天下。届时自己作为成年的近支皇族,哪怕缩头乌龟,战战兢兢,也难避开政治嫌疑,极有可能被遣送到遥远的封地去

    不过那一天,终究是要来的。现在他只好袖手旁观别人下棋了。

    陈妃见宝翔瞪着屋梁傻笑,冷冷摇头,绕过他,拽着裙裾出堂。

    宝翔愣了半天,才笑道“妃子一起用些点心”

    小云探头“王妃早走了。”

    宝翔揉眼睛“走了啊那我洗澡。哎,一身的汗,累得半死。”

    小云忙着指挥别的仆役,吐舌说“王爷,您没事。我姥姥说多喝白水,早点睡觉什么不舒服都赶跑了。”

    宝翔哈哈大笑,拍手道“正是”

    小云见自己逗王爷开心,得意非常。没料到宝翔仔接下来的日子除了上朝,就是在家。

    这可苦了小云。他作为个贴身小厮,本来只有王爷出门时才得空玩耍。

    可现今王爷每日清水代酒,早早熄灯。春宫不看,牌也不打,也不乐意四处走动。小云就不得不成天像只笼中画眉鸟一样跟随着。他疑心王爷是不是真不舒服,后悔把他姥姥的话拿来诳王爷。

    万岁立储,普天同庆。王爷下朝,坐在人去楼空的书房里,一杯杯喝白水。

    沈明隐退,万人称羡。王爷听到后,只翻了个身子,蒙头继续睡。

    小云开始替自己难受,冬去春来,变成他替王爷难受。

    一日,宝翔饭后又喝点清水,早早上床。小云叫府里亲厚的小安子替他,出了王府,跑去了金婳婳的生药铺。

    金婳婳上贵妇门庭卖美肤药去了,冷松守在铺子里替几个跑街的穷孩子义诊。

    见到小云来,冷松带他到僻静处,问“何事”

    小云再也忍不住,哇哇哭起来“冷太医,咱家王爷是不是得了绝症”

    “绝无”

    “那他为什么”小云把宝翔近来的行止略说了一遍。

    冷松听了,还是两个字“无病”

    “啊呀,我的好太医,人命关天何况王爷是龙子皇孙您借故去府里看看就算我求您了。”小云声泪俱下,差点下跪。

    冷松摆手“上火喝水,劳累休息。养身养心,何病之有闲得无聊”

    他俩正在拉扯间,只听门外几声马嘶。有一个少年冲进铺子,四处找寻冷太医。

    冷松一把将小云推到门板后边,不慌不忙应声。

    小云从门板缝隙里看得分明。那是个小宦官,十六七岁年纪,肤色微黑,腿脚微跛。

    小宦官抓住冷松,叽里咕噜,冷松拉着脸“万岁只传我一人去蔡府”

    “不止是你。赵太医,张太医,俱在当值,已奉旨先往那边去了。”

    冷松对门板望了一眼,收拾药箱说“事不宜迟,我这就随你走吧。”

    小云在门板后听得傻眼。想王爷这病是没人看了。倒是蔡府,叫那么多太医,连皇帝也惊动,出什么大乱子了吧蔡述是王爷表弟,还给王爷送过好吃的。所以这回没白出来,得赶紧上王爷那边显摆一下消息灵通。他等冷松离开,撒腿回了王府。

    进了卧房,也不顾三七二十一,把宝翔喊醒了,赶紧奉上这一新鲜事。

    宝翔听了,睡意顿消,自言自语道“难道蔡述天不假年,这么就不行了或者是”

    他惊出一声冷汗,觉得口渴,囔囔喝水。小云送上杯子,宝翔呸了一口“换酒来”

    小云胸臆大宽,暗赞太医胸有成竹。王爷果然没病,闲得无聊而已。

    宝翔喝了酒,想蔡家必有非常大事。按理说事不关己,自己可装作不知道。但老天既然叫自己也知道了,于情于理,实在少不得去探一探。换在从前,以他脾气,换了紧身衣,冒险跳入蔡家便是。可如今,再走江湖行径,若遇上麻烦露馅,倒像是不思悔改。如此,还是以王爷表兄的身份,光明正大前去才好。

    既要去,自然要找理由。蔡述好读书,又讲究吃。可仓促之间,厨子做不来。他翻箱倒柜,找不到什么好书,只有一套蓝辛从海客手中买来送他的洋人春宫有点意思。西洋人的春宫俱画在羊皮纸上,人物个个皮白如鬼,碧眼黄毛。书沿烫金,面上镶着红蓝宝石,装在一个银制匣子里。宝翔抱着匣子,套上龙袍,半跑着出了小院。

    他出来匆忙,有喝了冷酒。被夜风一吹,打了个咯。

    一路上,他恨不得插翅到了蔡府。本来他和蔡述看不对眼。可到了节骨眼上,他想起来彼此幼年相识,也有过心照不宣,相逢一笑的好时候。

    他是见不得蔡述这么轻易撒手人寰的。

    至于是不是什么蔡述的计谋,皇帝的陷阱他也不管了。

    看来人多睡觉,会变成傻大胆,究其原因,是忘记了好些不愉快。

    宝翔到了蔡府侧门,才下了轿车,未来得及与蔡府家人交应,就听到里头云板响起。

    不止宝翔,蔡府家人俱大惊失色。

    宝翔身子一晃,问身旁的人“适才敲了几声”

    入夜寂静,人人听得分明。可为了慎重起见,云板再起,宝翔跟着旁人,重又数了一遍。

    “四声。”有人说。

    宝翔自言自语“四声”

    春风醉人,他心凉如雪,只是想死了,又死了一个

    世事如棋,当真是局局变幻,深不可测。

    第三卷结束。请看第四卷一钩冷月“惊变篇”。

    1,“世事如棋局常新”这句诗出自宋代诗僧志文的西阁在孤山 。全诗如下

    杨柳蒹葭覆水滨,徘徊南望倚阑频;年光似鸟翩翩过,世事如棋局局新。

    岚积远山秋气象,月生高阁夜精神。惊飞一阵凫鹫起,蓬叶舟中把钓人。

    2,丑时半夜一点到三点

    3,云板又作“云版”。一种两端作云头形的铁质或木质响器。旧时官府、富贵人家和寺院用作报事、报时或集众的信号。一般吉事用三声,凶事用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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