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春雨连绵,宝翔接连在府内蛰伏数日。让他冥思苦想的,不仅是皇帝与沈家的奇特联系,还有皇帝召见他时所说的话。那天,皇帝除了垂询谭香陪读的事情,还提到了一个“御梦”。他道自己梦见了某座势如龙盘的大山,山间冒出无数新芽,瞬间又成参天之树。皇帝还说“朕深居宫中,从未巡幸过天下,因此不知那座山名是什么”

    宝翔受老唐王熏陶,自幼熟读李太白诗集。当时想到虎踞龙盘,莫非是说应天府南京的钟山但他在皇帝面前装熊样装惯了,只打着哈哈先对付过去了。

    现在细想,皇帝说此梦决非无意,明显存心。但皇帝要预示他的,究竟是什么呢

    他躲在花阁内,抱着本旧书,默念李白“钟山抱金陵,霸气昔腾发。天开帝王居,海色照宫阙。群峰如逐鹿,奔走相驰突。江水九道来,云端遥明没。时迁大运去,龙虎势休歇”。念着念着便累了,他索性把书盖脸上睡起觉来。

    窗外的回廊里,环佩叮咚。宝翔知道陈妃每日黄昏散步,没成想今儿和他冲上了。他再一想花阁没点灯,她未必进来。不如无声无息,免得和那一位照面。

    他可以作哑,但耳朵总不聋。所以陈妃和小侄女几句聊天,被刮了进来。

    “宝宝尽使坏,新裙子又给他弄脏了。”

    “淑华乖。裙子不值甚,姑姑赔给你。你要和宝宝多说话,小孩子亲亲热热才好。”

    “我老和他说话,可他又不和我说。他大概因为我不能同去挖荠菜生气了。姑姑,上回你如何不许我去呢”

    “淑华,大家闺秀怎能学下贱人做那些下贱事儿。说不定你以后要母仪天下当皇后的。”

    “嗯。姑姑,可是可是当皇后真好么宝宝讨厌我,我也不喜欢他。”

    “淑华,当皇后乃光耀门楣的大事儿。人到了那位置,无所谓你喜不喜。紫禁城中间那门洞儿,谁能出入皇上 任你姑父为亲王,我父亲大学士,都没那个资格。可皇后大婚,状元鼎甲,偏能走一回呢。你听话”声音渐远。

    宝翔猛坐起来,一拍脑门。对了,状元,状元今科的状元谁来做呢梦到应天府的“栋梁之材”,皇帝是不是要暗示他们当考官的要录取

    他迫不及待出房门,大喊备马。

    陈妃尚未走远,在廊内横着眼,讥讽道“某人好几天在家,我还疑心是谁个绊住了他脚。呵呵,原,来,是本性难移”

    宝翔哈哈干笑两声“知我者,妃子也。告诉你,我正要上你爹那儿去。你若还疑心,往自个儿娘家找贼抓奸去”

    陈妃赶紧捂住小淑华的耳朵,愣愣看他赶往陈琪府邸。

    夫妻虽琴瑟不谐,但翁婿乃是荣损与共,陈琪比宝翔更清楚。

    一老一少避人耳目,在陈府书房对“圣意”着实揣摩了一番。

    陈琪不愧是四朝元老,思忖后肯定说“万岁叙梦,正说明了陛下想借此次殿试重树起江南士子声望。要让天下知道败也应天府,成也应天府。若应天府儒生当了状元,正可平息流言,安抚人心。会试时,万岁令增加江南录取名额,是异曲同工。你以为江南此次谁有希望那个年轻人沈凝是最出色的吧”

    关于沈府的有些事,利害太大,宝翔不好点破。

    他只告诉岳父沈家与东厂大宦官关系密切,而热门考生沈凝,乃是应天府儒生案后少数“漏网之鱼”。

    陈琪道“沈家非但和公公们千丝万缕,和朝官也有联系。去年冬天,我府里时令鲜果都是他家孝敬的。我知今科会试我不主考,也没避嫌。沈凝会试卷子我阅过,可圈可点,只语锋过于犀利些,恰好合了总裁廖严口味,想是他运气到了”

    宝翔心道今科总裁廖严,不正是皇帝的安排

    陈琪铺陈宣纸,在纸上写八个名字,分成左中右三摊子。

    宝翔一看,全是已经定下来的殿试阅卷官。最不济也是二品官。

    左边是大学士陈琪,唐王宝翔。

    中间是吏部尚书冯伦,驸马张云,工部尚书陈炬。

    右边是大学士蔡述,总督廖严,新任户部尚书裴敏。

    宝翔问“您意思是,这八人中”

    陈琪点头“会试卷子都是经过誊录的。而殿试卷子,全是考生手写。笔迹本如人面各异,何况文风最难模仿。殿试一向由万岁出题,我们的任务是选出十张最佳来,再拟定下次序,送万岁定夺。所以,只要确保应天府某人能进前十,后面的事无须你我操心。当然,他能排在第一,最为理想。”

    宝翔作难说“我和您自然会努力促成。可中间的那三位驸马都是中立派。他们是我长辈,与您交往也不多”

    陈琪摇头“飞白,老夫为官四朝,懂得个中玄机。凡说朝廷有三派的,都是看不透的人。朝廷没有中立派。譬如冯伦,实乃万岁心腹。他和万岁比你我还近得多。万岁对你说梦,对他直说便好了。一旦冯伦嗅出万岁的心愿,其余二人也会跟进。”

    宝翔指着蔡述那一堆说“那么蔡派呢万岁总不会对一手掀起江南大案的蔡述暗示此事吧。裴敏那老儿,唯马首是瞻。廖严总不会不给蔡述面子。”

    陈琪点头,再摇头“一是一,二为二。蔡述应是蒙在鼓里。但另两个情况不同。裴敏至多是见风使舵之徒。廖严虽是蔡派,然他有美誉,万岁放心让他手握重兵多年,你以为是为什么”

    宝翔笑了。读书人虽然爱拐弯,但从岳父这里,还是能得到锦衣卫那里得不到的智慧。要成大事,真该兼容并包,文武双全啊

    陈琪划横在八个名字下,说“五个支持,一个不明,最多两个反对不过飞白,我们无须刻意抬举谁,万岁也是如此告诉你的。”

    宝翔皱眉“万岁没有提这句啊。”

    陈琪将宣纸撕碎,弯腰用烛火烧了,正色说“有。万岁既然说是梦,那你该明白梦乃无形之物。你我不宜泄漏,更要“推波助澜”了无痕迹。说到底,我们不必要硬生生扶他。拔苗助长,官场上反而是害人终身的。”

    宝翔豁然开朗“差得太远,当然不用费力。但一个人可上可不上时,正是外力最有用之处。哈哈”他说到这里,扬眉道“高手对决,真能差十万八千里去吗上与不上,往往正在一线之间呐。”

    陈琪面带笑意“一线之间,功夫万千。俗话说夜不谈梦,到此为止吧。”

    宝翔恭敬不如从命,陪伴岳父离开书房。

    陈琪等人,在春夜无非是对名花,听清歌,以茶代酒,填词赋诗而已。

    说来巧,在六合遇到沈凝之后,宝翔让人去查了他底细。

    沈在府学内所作一些文章,也落在宝翔手里。正便于让宝翔熟悉他字迹。

    三月底,桃花独占芳菲。殿试之日,终于被宝翔盼到了。

    丹陛之下,数百贡士按年齿列队。

    宝翔径直往队尾睃,沈凝目望清空,背脊挺直,细腰削肩,清极秀极。

    宝翔心中一顿,叹道他的字迹,大类此人

    文武百官分列大殿两旁。宝翔快步上殿,瞟向行首。

    蔡述俨然端冕,似笑非笑。他侧眸对宝翔扫视,竟像有几分讥诮。

    宝翔刚要还以颜色。殿中起了“贺皇恩”曲,百官应声下跪。

    众人曲毕抬头,居然看皇帝已升殿,正坐在龙椅之上。

    能瞻仰龙颜,对大多数官员来说,比白天活见鬼,还要恐怖。

    将近十年,皇帝只有殿试日才现身。他迷信“真气不可外泄”,因此模仿女主“垂帘之法”,与百官间要隔着一道薄纱卷帘。今天,他意外破例,撤去遮挡。百官们终于见到庐山真面目,惊喜交加,手足无措,没敢乘机再辨识“此山”。

    蔡述是内阁首辅,求皇上题目的苦差逃不掉。

    宝翔低头,听见皇帝走笔之声,又听蔡述步履沉稳,退回原位。

    百官敛息,三跪九叩,送皇帝回宫。蔡述捧着金盘,率其余考官进入考殿。他先将朱笔试题递给陈琪看,再让给廖严冯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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