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还未满,石头的梦醒了。

    他梦到庭院深深,自己误入藕花深处。遥见娘正神态安详,带着另一个男孩儿玩耍。

    隔壁谭老爹鼾声如雷。他身旁谭香,枕着手臂酣睡。

    石头踮脚下床,摸竹箱底小蚌壳所送的马甲。马甲透着珍珠贝光泽,寒意侵人。

    杨梅寨惨案已被淡忘,钱塘帮内依然平静,可浙省内波澜不息。钦差打道回京后,杭州知府田大人被参失职,贬官远地。同时,德高望重的浙直总督洪大人,也被勒令退休,新任总督人选成迷。山九和金大官人花重金打听,希望早日靠上新大树。石头之所以留心这些,是因为他不安心。

    夜深人静,想起珍珠叔叔的柔言浅笑,他就会发抖。要是知道自己没有死他会不会让人再来杀他

    石头捻着马甲,他没有告诉任何人那晚的事。他偷偷把刀口缝上了,因为知道这是值钱玩意儿。他几次走到当铺的附近,又怕当了这件马甲,泄漏行踪。

    虽然和阿白结拜了兄弟,但他从不认为钱塘帮是个好地方。他劝爹早日收拾行李,离开杭州。但爹说非要等到秋后,确信老友们安全了,才能挪窝。石头想来想去,把马甲埋到僻静地才好。钱塘帮江湖人多,识货。他们在栖霞山的屋子周围,倒正合适。

    石头不是喜欢拖的孩子。第二日他瞅着风和日丽,就跟老爹说,领着谭香去瞧瞧卖菱角的姐姐,顺便回到家里收拾。老爹不疑,给了他几个铜板坐车。他让钱塘帮兄弟替他去街上雇车。赶车人哆哆嗦嗦,不敢多要。石头用剩下钱,给谭香买了个她向往已久的彩纸风车。

    种花老太让谭香吃她晒的瓜子。一老一小两个女人聊着。

    石头推说要小解,就出了茅庐。他拿了老太花锄,刨了个土坑。

    他总觉得背后有人。老鸹呱噪,他猛回头,真有个人站在他后头。

    是石头学书法的老爷家书童。书童倒是没有问他干什么,只板着脸说“你这没良心的小白丁。说不来就不来了,害我家老爷每天都让我来附近转转。这大毒日头”

    石头没想到,老爷居然还惦记他。此刻学书之心,倒是压过了忐忑。

    “小哥,全是我不好。我爹把我关在他姐姐家做活,今天才让我溜出来”

    书童不耐烦地打断他“我记不了那许多,你自己跟老爷去说吧。”

    石头心思一动,冲屋子喊“阿香,我去老爷家转一圈就回来。”

    老爷高傲,但不小气。既然他那么惦念自己,那送给他几本好字帖,当作临别礼物,也是可能的,石头思忖着。

    不到一个月,蔷薇花墙就萎黄了。笼里彩鸡虽没伴,也搭拉着脖颈。

    石头才走到书房,就听老爷吩咐书童“将这几封信送出去。不可延误。我出发前,要保证他们都能来跟我会合。”

    书童怨道“还是那几位家大业大了,就不招揽新人”

    老爷训道“咄,什么家大业大别以为换了大门面,就该改新帘子。衣不如新,人不如旧。用熟了的班子,岂可轻易换掉京城中的新人骤进,十有八九是钻营之徒。”

    他瞥到石头,麦色脸上浮出笑意“你来了”

    石头刚要解释,老爷摇手“男人要男人样子,别多婆妈解释。你来了正好,我家中有孩子在养病,你是个巧心思的,陪他说说话何如”

    石头望着老爷,爽快答应。老爷拉着他往堂后走,边询问他的境况。

    听到石头说要离开,他说“我月底也要走。我找了十来本字帖,就等你来送给你。”

    石头喜出望外,老爷字帖是上品,若练熟了,还能匀出几本卖个高价,供自己念私塾。

    他捏了捏老爷的手,老爷手指上有薄茧。老爷自豪说“我从前抗过倭寇。我放下笔,就能拿箭。那些伪君子,不能和我真小人比。我从不怕得罪人,因我能做事。”

    他笑如朝阳。石头对老爷顿时佩服不已。他想钱塘帮那些混混,不过是标准的草莽。

    老爷忽放轻步子,掀开窗帘。

    他弯腰对石头耳语“还在睡呢。这孩子夜里常坐噩梦,白天还要补觉。我们等吧。”

    谭香说这老爷很像老爷。石头在他身边,是一样感觉。这个人即便是带笑说话,建议就是命令。听命于他,好像不是件丢脸的事。

    书童提着气跑上来,比划数下。老爷整饬衣裳“有人来访,我先出去。”

    片刻,就只剩下石头。为了字帖,他情愿等一会儿。

    他坐在石板上,听到童声凄厉大喊“不别把她推下去”

    石头一震,扑到在地。他藏到帘子下,在缝隙里张望。

    碧纱橱内,一个小孩儿正坐起来。他双目茫然,喘着气。好一会儿,才扯过覆身白绸擦脸。

    那个孩子,是小蚌壳石头惊讶之余,真想插翅飞走。他松开扒帘手指,帘一晃。

    小蚌壳叫道“谁躲在窗后边”

    片刻之间,石头衡量再三。他腿脚发软,要跑,还不如留。

    他闪到门口“啊小蚌壳是你太好了”

    不等小蚌壳反映,他就冲上去抱着小蚌壳,眼里含泪说“我没有想到那么快能见到你”

    他喋喋不休诉说,小蚌壳好像明白怎么回事。他回抱石头说“我也没想到会是你”

    他琉璃色眸子转动,吐舌一笑“既然是你,我就不用蒙着头了。天热”

    他果然光着头,还光着脚。小蚌壳的头皮和脚皮,都蛮娇嫩。石头渐渐放心。

    他拉开衣襟,让小蚌壳看马甲“看,我穿着呢,希望能还你。”

    小蚌壳问“你不要了”

    “是,你拿回去吧。这么贵的东西我不好意思。”

    小蚌壳笑笑,拿了那件背心,绕道床后,燃了火盆。

    石头追上去,马甲半成灰,火中金缕交错,旋即融化。

    小蚌壳问“你说老爷有客人”石头“嗯”了声。

    小蚌壳不由分说,拉着他往外走,他们溜着廊檐,人不知鬼不觉,到了中堂。

    书童毕恭毕敬,捧着茶盘退出。石头定睛,本来已直起来的腿骨又发软。

    老爷正和客人对坐谈话。客人恰好就是“珍珠叔叔”。他仿佛瘦了一圈,还微微咳嗽。

    老爷坦率说“您这次去扬州,比预期回来迟了许多天。学生虽担忧,但也不该问。请您保全贵体。”

    石头纳闷,珍珠叔叔这种人,怎么让老爷自称“学生”。

    珍珠叔叔轻声咳嗽“不必担心我。你倒是该想想如何经营你的新地盘。”

    石头倒吸气。真人不露相。地盘老爷也是黑道上的人怪不得他说“手握弓箭”。

    老爷小心说“这次您不怕会得罪东厂”

    老爷笑了一声。瓷瓶内鲜花,落了片花瓣到地面。

    “东厂嘛是强弩之末。他们这些年居功,丑事无数,就不怕抹黑至尊东厂即便要报复,自有别的地方我今日去了一次西湖边上的”珍珠叔叔收了话,沉吟片刻,说“小小,见爹爹回来,你还躲着”

    小蚌壳立刻站在风口。珍珠叔叔扬眉,目光变得缓和。他咳嗽一声,笑了笑。

    “爹爹”小蚌壳的声音回荡在梁间。

    珍珠叔叔手抖了下,他站了起来。老爷跟着站起。

    “小小”

    “爹爹”小蚌壳跑上去,搂住他的腰。珍珠叔叔的眼光,落在了石头身上。

    石头艰涩说“叔叔。”珍珠叔叔似笑非笑。

    老爷不明所以,左顾右盼。小蚌壳瞥了老爷一眼,老爷会意“我去拿件东西。”

    珍珠叔叔把自己戴的儒生巾取下来,盖在小蚌壳头上,道“小小,你想跟爹爹说什么”

    小蚌壳眼睛都差点被爹的巾遮住了,严肃说“爹,石头是我朋友。爹爹,我没有朋友。”

    珍珠叔叔闭了下凤眼“人为什么非要朋友爹爹就不能当你的朋友”

    小蚌壳摇头,语气坚定“他是我朋友”

    珍珠叔叔把儒生巾后倾,让小蚌壳的眼睛全露出来。他又咳了几声,脸色苍白。

    “好吧,石头是你的朋友。爹爹知道了。”他柔声说。

    小蚌壳大声“爹爹,一言为定。”

    珍珠叔叔从袖子里取出一卷书“看,这个是扬州商人赠给我的。我为了你想看这本书,找了两年多。”小蚌壳眼睛闪亮,捧着书痴痴一笑。珍珠叔叔见他笑,点头。

    石头觉得自己像多余的人。他贴在墙边,但珍珠叔叔好像洞察四方。他开口“石头,你说过住在栖霞山附近。你爹是做木偶的人吧是不是一个大个子谭老爹”

    石头透不过气,飞快眨眼。

    珍珠叔叔出了会儿神,笑道“真是这样那也是巧了。”

    小蚌壳问“爹爹,什么巧你认识石头的爹”

    珍珠叔叔唇角微扬,没有说话。石头抢着道“小蚌壳,我可以回家吗”

    小蚌壳点头,石头撒腿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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